良渚
卡爾維諾在《義大利童話》裡曾記下這樣的故事:爺孫二人去海邊城市巴勒莫,頭上正飛過一架飛機。那是飛機剛剛被發明出來的年代,孩子驚訝地大叫起來,讓爺爺快抬頭看看這長著翅膀的鐵鳥。可是,爺爺卻頭也不抬地說,我對它自有想像。」
我相信,良渚人就像這個自信的爺爺一樣,對很多事物都自有其想像。他們會憑著某種先知般的經驗去認知並改造這個世界。
用這種方式去觀察五千年前的良渚,詩幾乎無處不在:播種稻穀,就是收穫「大地上的糧食」;磨製玉器,就是踐行「人不學不知道,玉不琢不成器」;修建水利,就是還原「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祭天禮地,就是感恩「擇天下之中而立國」。
我們在這世間最初的驚奇,如此,都留在了良渚的器物上。
誰在五千年前寫下了第一行詩?
我一直想,世界上的第一行詩究竟是誰寫出來的?
時光漫漶,我們早已無從探知文明的源頭,更何況一行看似無用的詩呢?
今天的良渚博物院內,珍藏著一件國寶級文物刻符黑陶罐,罐身上刻有5000年前良渚先民留下的「天書」——12個神秘刻畫符號。有人認為是表意畫,有人認為是原始文字。著名歷史學家、古文字學家李學勤曾對此做出釋讀,認為這是「朱旗踐石,網虎石封」八個字,記錄了一次古人捕虎的經歷,並稱此陶罐為「前所未見的珍品」。
其實,不管這是一次狩獵的記錄,還是一場慶典的紀念,它所呈現出來的都是先民們在天地之間的一種熱氣騰騰的活法。穿越五千年漫漫長河,我們仍能身臨從前的捕虎現場,耳邊也仿佛響起人們的陣陣歡呼,以及猛虎被圍困後惱羞成怒的嘶吼。
甚至,我們還能想像有位巫師通靈般地刻下了那八個神示般的符號,他想要感謝天地的偉大饋贈,也要讚美人類的非凡偉力。要知道,五千年前的良渚是個神巫世界,而詩原本就是向神祈禱的語言。所謂巫者,就是知天知地又能通天通地的人。
詩,從來都與這個世界的秘密有關,讓我們學會張開雙眼去觀看萬物。
《五千年良渚王國》插圖,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下同
所謂詩人,就是要有面對簡單的事物——比如落日或一隻舊鞋子——也有驚訝得目瞪口呆的能力。凡人都對日升月落視而不見,而詩人卻能寫下「太陽每天照常升起」,那是時間不滅的秘密;眾生都把前塵往事棄如敝履,而梵谷卻濃墨重彩地畫下了一雙破靴子,那是兄弟不渝的情誼。你瞧,落日與舊鞋子就是這樣獲得了新生。
用這種方式去觀察五千年前的良渚,詩幾乎無處不在:播種稻穀,就是收穫「大地上的糧食」;磨製玉器,就是踐行「人不學不知道,玉不琢不成器」;修建水利,就是還原「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祭天禮地,就是感恩「擇天下之中而立國」。
在文明的鴻蒙之初,詩是一種最純樸也最珍貴的感受。在良渚已經出土的陶器上,發現了很多精美的刻畫符號,有的像花像鳥像船,有的則類似於甲骨文,共有七百多個。如果有人能夠全部破譯出來,或許那就是中國最古老的史詩:出良渚記。
先人以刀為筆,刻下了與天地萬物的對話,也刻下了他們在世間最初的驚奇。
在良渚博物院中,我曾經長久地與那隻小小的玉鳥對視。在從前的良渚人看來,天地本來就是不可思議的,天有日月星辰,地有山川湖海,它們都是如何形成的?而生著雙翅自由飛行的鳥更是不可思議的,它一定能跟神相通,它是往來天地之間的信使。
那隻玉鳥代表的正是想像力,如同海子當年把海鷗比喻成「上帝的遊泳褲」一般,我們也可以把玉鳥想像成一隻穿梭五千年的飛去來器。經由這隻玉鳥,我們才會真正理解到底什麼才是「驚鴻一現」:縱然歷史波詭雲譎,我們還是留下了存在過的證據。
良渚古國至今已經無存,全都深埋於疲倦的泥土之中。可是,良渚文明從來不曾消失,它被鐫刻在大地上,它被銘記在玉石上,它被書寫在紙頁裡,它被傳承在技藝中。所以,江南人施昕更才會用考古的方式去「寫詩」,他發現了五個黑陶上的刻畫符;由是,西北人劉斌才會用寫詩的方式去「考古」,他說我們離五千年前只隔著兩百人而已。
在今日良渚的鄉村,我也曾驚愕於那些無處不在的水系。五千年前,良渚人就依山而建傍水而居,進出則依靠舟楫河流,這與今天的周莊和烏鎮幾乎一樣,堪稱「江南水鄉」最早的雛形。可是,五千年前的人們怎樣才能具備這樣的上帝視角?沒有無人機也沒有雷射測距儀更沒有大型施工機械,他們怎樣完成了對河流的改造與適應?
卡爾維諾在《義大利童話》裡曾記下這樣的故事:爺孫二人去海邊城市巴勒莫,頭上正飛過一架飛機。那是飛機剛剛被發明出來的年代,孩子驚訝地大叫起來,讓爺爺快抬頭看看這長著翅膀的鐵鳥。可是,爺爺卻頭也不抬地說,我對它自有想像。」
我相信,良渚人就像這個自信的爺爺一樣,對很多事物都自有其想像。他們會憑著某種先知般的經驗去認知並改造這個世界。在他們的眼裡,鳥的本質無非就是飛行而已。那麼,飛行又怎麼會超出想像的範疇?飛行又跟神靈附體的巫師有何不同?
理所當然,良渚文化絕不會是在外觀上給你震撼的文化,而是和所有中國文化類似鋒芒內斂的文化。正如良渚博物院這幢現代建築與其周圍環境所呈現的那樣:抬頭可以看到天空籠罩,低頭可以看到湖水映照,內心事物則由你自己觀照並且想像。
在我看來,考古就是用歷史散落的碎片拼接想像,而博物則是用人間散落的物證還原上帝。在良渚這片神奇的土地上,其實形諸文字並傳之後世的詩篇並不多。有人說這可能與良渚古城消失得太早有關,我倒認為是時間直接壓縮了良渚人的記憶。
五千年前的良渚古城,是當時長江流域、中國境內乃至整個東亞地區規模最大、年代最早、功能最複雜最完整的城市文明。四千多年前,良渚消失於史前大洪水時期。良渚文化從未出現在此後任何文獻中,我們只能為它寫一首文明的靈魂輓歌。
或許,這就是詩篇存在的最大意義:在層出不窮的廢墟之上喚醒新新頓起的信心。
我們是誰?面對蒼蒼茫茫的良渚,在群星閃耀的天空下,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作為單個的具體的人,我們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我們並不比一棵樹一塊石頭活得更久,所以我們希望成為不受羈絆的玉鳥,穿越時空,飛過大海,與永恆對視,相看兩不厭。
我們從哪裡來?面對五千年中華文明聖地,其實我們還要溯源而上,看看比五千年更早的時光裡這塊土地上還存在過怎樣的傳奇,看看五千年中間的兩百代人裡都有過怎樣的活法,所以我們想要不朽卻終究打不敗時間: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我們往哪裡去?在這個數字孿生已被廣泛用於從建築物到噴氣發動機的時代,一天的信息量就相當於過去的一千年。可是我們的悲歡與愛恨並未改變,我們還是會在這樣的詩行面前熱淚雙垂: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裡孤墳,無處話悽涼。
我一直在想,究竟什麼是文明?人類歷史上的每一次文明轉型,為什麼都伴隨著戰爭與流血,都伴隨著思想爭鋒和社會動蕩,都伴隨著國家形態與民族關係的巨大調整?如果文明的轉型必須伴隨著流血與暴力,這樣不惜代價的進步到底又有什麼必要?
往小裡說,良渚就是一處遙遠的「美麗洲」,就是一代代中國人求之而不得的桃花源;往大裡看,良渚就是上下五千年的中國之縮影,歷劫不磨持續發展到今天自有其道理。無論是歷史的博大精深,還是現實的風生水起,良渚都是極具代表的中國樣板。
兩千多年前的孔子曾說: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詩和禮,其實早在五千年前的良渚就都有了,詩是那些與天地萬物溝通的符號,禮是那些祭拜天地的玉琮和玉璧。這兩樣東西,在今天仍然不可或缺,那是我們存在的前提和方式。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興是情懷,捨身求法;觀是判斷,為民請命;群是擔當,造福眾生;怨是批評,主持道義。好的文學,可以讓我們生出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分別對應仁義禮智信的中國文化傳統。
禮就是立,就是找到我們上下五千年的時空座標,確認我們的生命與詩經、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元曲的文學傳統有關,與溫柔敦厚和勇猛精進的人文精神有關,也與四海一家以及天下大同的人文理想有關,那才是真正的中國文化自信。
良渚古城遺址公園裡的小鹿
良渚的詩,我的紙裡包著我的火。
我的火,首先是一種飛揚蹈厲的理想主義精神,它體現在那些「中國經典」之中——
所謂的理想主義,就是要有一種「日暮鄉關何處是」的儒雅文氣,就是要有一種「雖萬千人吾往矣」的孤絕勇氣,就是要有一種「金戈鐵馬氣吞萬裡如虎」的澎湃詩意!
我的火,其次是一種薪火相遞的文化復興之夢,它體現在那些「中國意象」之中——
從白居易到蘇東坡,從李太白到杜子美,從「春來江水綠如藍」到「大江東去浪淘盡」,從「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到「不盡長江滾滾來」,那是紙香墨飛詞賦滿江的中國!
我的火,最終是一種生生不息的文化生命價值,它體現在那些「世界視野」之中——
從大英博物館珍藏的良渚玉琮,到寒山詩影響的美國嬉皮士文化;從甲午海戰之後甲骨文和莫高窟的發現,到抗戰當中施昕更出版《良渚》,那是歷劫不磨愈挫愈勇的中國。
生活始終向前,靈魂依舊如初。
歷久彌新的中國文化超乎我們想像:始終從內尋找破繭而出的勇氣,總能從外獲得自我更新的動力,從來相信「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
耐住性子來讀詩吧,也許我們從中能體味到:良渚的過去,就是中國的過去;良渚的現在,就是中國的現在;良渚的未來,也是中國的未來。
日月在天,人間伏虎——或許,這就是良渚五千年前的第一行詩。
一句詩的份量,有時大過整個世界的喧囂。
《良渚的詩》,浙江大學出版社2020年7月版
新媒體編輯:鄭周明
配圖:良渚古城遺址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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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我們在這世間最初的驚奇,許多都是緣於良渚的「飛鳥與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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