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法國阿爾勒監獄的主管們決定給服刑人員開設一個攝影研習班。此次研習班的首要目的就是讓服刑人員有機會表達自我。來這裡授課的攝影師克裡斯託夫 · 盧瓦左給了參與者們一個集體使用照相機的機會。通過問詢服刑人員他們如何看待自己,以及希望他人如何看待自己,盧瓦左創作了一系列「故事肖像」。這些照片首先在2018年法國
阿爾勒國際攝影節
上展出,2018年11月來到中國廈門,成為
集美阿爾勒國際攝影季
「2018年度阿爾勒單元展覽」的一部分。
廈門集美市民廣場中,由海報圍城的攝影季宣傳牆。澎湃新聞記者 沈健文 圖
2018年10月6日晚,在巴黎「白夜」藝術項目(由當代表演藝術家和阿貝·皮埃爾基金會聯合其他藝術組織為弱勢群體而發起的參與性藝術活動)現場,曾展出盧瓦左的另一組作品《在北方的光裡到南方去》(Au Sud dans la lumière du nord)。他拍攝了一系列在尼姆(Nmes)本地領取補助金生活的家庭居民的肖像照片。資助這一項目的
阿貝·皮埃爾基金會
表示,盧瓦左的藝術手法和基金會設定的目標一致——使得有名的藝術家和處於極大不穩定狀態中的人相遇。盧瓦左的作品為處於法國社會邊緣的人提供了通向藝術、文化和一種藝術實踐的機會。
巴黎「白夜」藝術活動現場展覽克里斯多福·盧瓦左的《在北方的光裡到南方去》系列肖像作品。圖片來自阿貝·皮埃爾基金會網站
盧瓦左式故事肖像
1968年出生於法國沙勒維爾 - 梅濟耶爾的克裡斯託夫·盧瓦左目前生活於法國裡爾,工作足跡遍布歐洲。他在以往的20餘年中,為機構、劇場、專業群體拍攝照片和錄像作品。2000年,他發表了自己的第一組「故事肖像」(histoiresportraits)。他常與戲劇公司合作,從而得以接觸大量藝術家,這影響了他的肖像創作實踐。而現在,肖像成了他的作品中反覆出現的主題。
在集美阿爾勒國際攝影季期間,三影堂藝術中心邀請參展攝影師盧瓦左開展一個攝影工作坊。學員中有高校攝影教師、即將畢業的多媒體藝術生,也有準備進一步深造的影像工作者。年齡最小的一位還在讀中學,她母親的一位攝影師朋友見她對攝影有興趣,向她推薦了攝影季開幕後的一系列工作坊。在她母親的支持下,她幾乎全數報名,這是她第一次真正接觸攝影課程。
廈門街頭,盧瓦左(右二)與工作坊學員。澎湃新聞記者 沈健文 圖
盧瓦左曾在一次France Culture的
廣播節目
中說,拍攝肖像照是很難的,因為人們面對照相機的時候總是會害羞,而攝影師卻有相機作為掩護。提前談話能夠使被拍攝者安心,讓這種關係變得簡單。攝影師和拍攝對象一起思考如何實現這張照片,以及何時按下快門。
他認為,物件可以幫助平衡模特和攝影師之間的關係。把物件加入拍攝過程,這樣模特和攝影師就可以玩起來。盧瓦左常把此過程和劇場裡發生的即興表演相類比。「我們讓場景發生,試著製造偶發事件,攝影師抓住這一時刻,被拍攝者和拍攝者此時仍處於遊戲關係之中。」
在2018年11月27日廈門三影堂的工作坊中,參與者Shine與盧瓦左進行了一部分和自我身份認同有關的交談。Shine有來自福建的血統,但現在她的生活中已沒有了和這片地域的特殊聯繫。她希望展現一種到了故地卻不被接納的狀態。Shine有影視編導經驗,而今天她編導的對象是攝影師盧瓦左和她自己。
廈門第八市場,盧瓦左站在人流中為工作坊學員拍攝肖像。澎湃新聞記者 沈健文 圖
那時我們全都在廈門八市,各種食材琳琅滿目,最顯著的是海產和水果。Shine說,她需要一個人把一隻塑料盆裝滿水,狠狠地潑向自己,而且就在這間市場中。
盧瓦左很快在腦中構建了實現這次創意的方法。他在市場中鑽來鑽去,一行人尾隨他穿過熱鬧的市場主街,來到一處主街旁陡然出現的空地。那片空地的後方是市場裡一些老闆的家,前市後家的居住狀態在這裡依舊常見。盧瓦左想跟當地阿伯、阿媽借臉盆和水,示意三影堂藝術中心的實習生尹潔過來翻譯。
廈門第八市場的一家理髮店,三影堂工作人員與店家溝通使用場地。澎湃新聞記者 沈健文 圖
這裡是八市,尹潔一個人在法語和中文之間切換不夠,還要加上三影堂教育部的舒萍從中幫忙,從閩南語轉換到普通話。眾人也你一言我一語,一邊為市場裡的老闆、老闆娘解釋,一邊期待願意「潑水」的人出現。此時,盧瓦左不僅已搭好三腳架,兩支大燈也在學員的幫助下快速架好了。一張「故事肖像」在潮溼的空氣中醞釀。
Shine趁隙在市場中迅速買到了可供替換的衣褲,一位長發阿姨慷慨地出借了臉盆,並願意擔當第一位潑水的角色。萬事俱備,只聽盧瓦左指揮——3,2,1。哎呀,光的問題。第二遍,換一位賣菜的大叔,快門比潑水快了一步。第三遍,一位大嗓門的老闆娘伸出「援手」,用力一潑。當Shine被「本地人」潑足了「冷水」,盧瓦左露出激動而滿意的笑容。長發阿姨主動提供了自家的房間供「模特」換回乾淨衣服。
盧瓦左為Shine拍攝的故事肖像。克里斯多福·盧瓦左 攝 Shine 供圖
在盧瓦左和Shine一導一演的「偶發事件」落幕後,工作坊一行和一家理髮店老闆娘商量借她的「櫥窗位」,為年齡最小的工作坊成員拍攝她的「故事肖像」,一刻鐘、半小時過去了,盧瓦左沒有收場的意思。老闆娘面對語言不通的攝影師面露難色,她的助手開始向我們報價,「影響我們做生意了」,「客人都不進來了」,「你們一共要付給我們70塊」。這一回是由三影堂藝術中心的工作人員應承了這筆開銷。平時,在盧瓦左一個人工作的時候,他自己需應付所有。
這一刻,他們掌握了主動權
跨越監獄的大門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穿過阿爾勒中央監獄——法國戒備最森嚴的七所監獄之一,需要經過十幾道門。這裡關押著135名重刑犯人。在這條不停響起電子門禁聲的道路最後,是一條被阿爾勒攝影節團隊重新漆成水手藍的通道。這個通道早先由犯人們向獄方借來,為參與盧瓦左的攝影工作坊使用。2018年7月2日至9月23日,那裡陳列了20餘幅阿爾勒國際攝影節的參展肖像故事作品,由盧瓦左在過去的兩年當中與40餘名犯人合作誕生。
這次展覽被命名為「圖像權」,同時在阿爾勒攝影節位於城內的展區和拘禁場所內展示,引起監獄內外普遍的討論和關注。「照片成為了語言的支持,原本我們這些人不願意說,或我們以為自己想要掩蓋的信息通過照片說了出來,」監獄工作坊的協調人米歇爾(Michel)在
一篇報導
中解釋。他自己也是一名囚犯。
選自《圖像權》 克里斯多福·盧瓦左 圖
「每一個經歷過這些肖像照片拍攝的人,都重新審視了自己。我們成功發現了自己人格中的某些我們原本隱藏的、以為要對外界保護起來的方面。只有一部分人以前意識到過這些。」米歇爾補充道,「這個工作坊中,有一個方面是優先於其他的,就是讓我們自我展露和自我發現,在這兩個詞所有能被理解的意義上。」
米歇爾選擇了監獄中的最高戒備區作為拍攝照片的場所——這裡被稱為「監獄中的監獄」。他的面部被一本阿爾貝·加繆的《西西弗斯的神話》所覆蓋,他說是為了著重突出「荒謬的世界和對這種荒謬性的指認,把我們所相信的一切都重新置於疑問之中。」
選自《圖像權》 克里斯多福·盧瓦左 圖
甲諾(Jeannot)也選擇了最高戒備區(QHS)作為自己的肖像的拍攝點,他穿了一件鎧甲。「我把自己保護在這樣一件鎧甲當中,因為這裡不是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它在外面。」甲諾解釋道,「而這裡是禁閉中的禁閉地帶。」
儘管最高戒備區平時令人恐懼和膽戰,在這次工作坊中卻被多位參加者選為實現自己的肖像照的地點。「這裡原則上不是我們能用來拍照的地方。但是犯人們要求進入最高戒備區。這意味著他們要穿過二十幾道門。」盧瓦左接著解釋,「我有一些助手——4名犯人,幫我提著需要的東西。還有一支特殊的團隊一直伴隨我們。看管者理解了原本限制最大的區域變成了一個可供虛構、想像的地帶。我手上有一些犯人微笑著的照片,因為在這一時刻他們掌握了主動權。」這就是《圖像權》的由來,這次長達兩年的拍攝也是盧瓦左第一次進入監獄的經歷。
克里斯多福·盧瓦左《圖像權》在集美阿爾勒國際攝影季的展區 澎湃新聞記者 沈健文 圖
以下是澎湃新聞在廈門與攝影師克裡斯託夫·盧瓦左的訪談。
澎湃新聞:據我所知,你早年也曾拍過街頭影像,為何你轉向肖像攝影?
克里斯多福·盧瓦左(以下簡稱盧瓦左):
當我做街頭攝影的時候,我不太和人相處。我走過很多國家的很多街道,例如有一次,我站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兩條街的街口,試著變成隱形人,來捕捉街道上的臉。當我回到法國時,我感覺自己需要換一種工作的方式了。現在,當我要拍一張照片的時候,我會花時間和我要拍攝的人相處。我也在記錄我自己。有時,我日夜都在思索搜尋,這是一種製造永恆的影像的方式。
克里斯多福·盧瓦左《圖像權》在集美阿爾勒國際攝影季的展區 澎湃新聞記者 沈健文 圖
澎湃新聞:關於《圖像權》這個項目,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準備的?
盧瓦左:
我從2015年開始著手這個項目,那時並沒想過這些肖像會在阿爾勒攝影節上展出。當時的想法只是在一個攝影工作坊中為囚犯拍攝肖像。囚犯們沒有自己的照片,沒有屬於他們自己的肖像。本來這個項目是為了製作這一類的圖像。當我開始工作的時候,我向監獄管理者提出兩項要求:允許我在整個監獄的任何地點拍攝,並準許我為拍攝對象帶一樣物件作為道具。這兩項要求都被接受了,前提是我也接受了非常嚴格的協議。
《圖像權》展籤中寫明了被展示肖像的犯人照片以及他們的刑期,從10年到無期徒刑不等。澎湃新聞記者 沈健文 圖
澎湃新聞:這個工作坊是由獄方發起的?他們為什麼想組織這樣的工作坊?
盧瓦左:
其實監獄中會組織各類活動,戲劇、舞蹈、表演工作坊都有。應該給犯人提供成為「新人」的可能。法律也規定了要為服刑者組織文化活動。監獄中還有圖書館,裡面有很多書。在法國這樣的情況比較普遍,只是有些監獄文化活動多,有些少。的確,讓這些活動發生在監獄裡比發生在其他地方要困難。
澎湃新聞:犯人們對你的工作坊計劃是如何反應的,他們理解你想怎麼做嗎?
盧瓦左:
他們很快便同意了參與這個項目。在整個事件中有一種遊戲性,而他們想要參與這次「冒險」。他們當初只是覺得我不可能做到:他們認為我不可能成功拍攝到監獄中的某些場景;他們還認為我不可能把某些東西帶進這個地方。他們沒想到這個項目會具有如此大的影響,這些照片被展示在阿爾勒國際攝影節,隨後還被帶到中國。在這樣的「成功」中有一種自豪。他們也感覺到這些照片把他們想要向我們傳達的東西詮釋了出來。
克里斯多福·盧瓦左《圖像權》在集美阿爾勒國際攝影季的展區 澎湃新聞記者 沈健文 圖
澎湃新聞:阿爾勒中心監獄裡一共有多少名囚犯?你選擇參與者,還是他們自己申請參與?
盧瓦左:
一共有135名犯人,其中的41位參與了這個項目。我拍攝了27張肖像,參與者和他們的家人都得到了照片。犯人們都有參與的自由。
澎湃新聞:有14名參與者最終沒有獲得肖像?
盧瓦左:
有些人被轉移到了別的監獄。有些人放棄了這個項目。有9張肖像在法國未被允許展出;有一條法律是,當他的行為比較激烈,出於保護囚犯家人的權益,照片可以不予展示。我從未想過一定要知道它們為何被扣下,因為我沒有選擇。這個項目自始至終都進行得非常困難,能在中國展出已經是個奇蹟。
澎湃新聞:在整個《圖像權》項目的實施過程中,令你印象最深的是什麼?
盧瓦左:
是圖像的力量。這是一個只有十幾張照片的小展覽,我為它能產生的影響感到驚訝。
選自《圖像權》 克里斯多福·盧瓦左 圖
澎湃新聞:你同時也為劇團拍攝舞臺劇照和肖像照,你覺得這和自己的肖像項目之間有沒有區別?
盧瓦左:
對我而言,兩者沒有很大的區別。我在非常社會化的領域裡拍攝照片,但我工作的方式是不變的。只有實現這些肖像的環境有所不同。在我的工作過程中,我總是試圖將虛構和現實結合起來。因此一切都取決於我把什麼帶入了這種現實。我經常把拍攝這些照片的現實環境和劇院相比照。我使用燈光、布景,但我也讓拍攝對象即興發揮。
澎湃新聞:你還在其他自己的項目中表達對社會問題的關注嗎?
盧瓦左:
我還關注年輕人群體,我想要探索他們和他們在社交軟體(如Instagram、微信)上發布的圖像的關係。我還關注患有精神疾病的人群。還有一個項目已經啟動了,關於堆肥這件事和這麼做的人。
選自《圖像權》,在這幅肖像中,被攝者變成「蝶蛹」,表達消失和重生。克里斯多福·盧瓦左 圖及圖說
藝術家網站
CHRISTOPHE LOISEAU
christopheloiseau.photodeck.com
(感謝曹偉嘉對本文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