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想嵇康鍛鐵》
文丨駱玉明
早些年與賀聖遂兄合作《徐文長評傳》,很喜歡徐渭的一篇尺牘,那是他晚年在宣府巡撫吳兌處任幕僚時寫給口北道官員許希孟的:
昨漫往觀鍛,因佇柳下,思叔夜好此,久之不得其故,遂失候二公高蓋。悚惶!悚惶!
當時徐渭已是經歷了許多災禍,包括七年的牢獄,窮困潦倒,而他少年時代的朋友吳兌則已成貴要。入其幕中謀食,一向高傲放浪的徐渭在保護自尊心方面非常謹慎。從上引尺牘的內容來看,是許希孟等二人前往徐渭住處拜訪,卻沒有遇上。徐渭說明原因:在柳樹下看人打鐵,遙想嵇康(康字叔夜),誤了回返的時間。
我們現在無法斷定徐渭是有意避開尊客,還是真的偶然與之失遇,但他在這裡引用嵇康的典故,卻是趣味雋永。
他提出的問題也確實是令人迷惑的:嵇康為什麼喜歡鍛鐵?
嵇康打鐵之事,以《世說新語》劉孝標註引《文士傳》最詳:
康性絕巧,能鍛鐵。家有盛柳樹,乃激水以環之,夏天甚清涼,恆居其下傲戲,乃身自鍛。家雖貧,有人就鍛者,康不受直(值)。唯親舊以雞酒往與共飲噉,清言而已。
據上文,嵇康鍛鐵好像純粹是一種藝術化的業餘愛好,這讀起很是浪漫。不過,據《太平御覽》引《向秀別傳》,說法有所不同:
(秀)常與康偶鍛於洛邑,與呂安灌園於山陽。收其餘利,以供酒食之費。或率爾相攜,觀原野,極遊浪之勢,亦不計遠近。或經日乃歸,復常業。
這裡說嵇康與向秀鍛鐵是有些收入的,不僅可以供給酒食之費,還能用於旅遊。唐人修《晉書》採納後一種說法,稱:「康居貧,嘗與向秀共鍛於大樹之下,以自贍給。」
嵇康娶曹氏宗室之女長樂亭主為妻,拜中散大夫,是一個閒職。到了司馬氏執政以後,他更完全脫離了官場,如果因為生活資源缺乏,以鍛鐵自給還是有較大的可能性。但這樣說又不能不考慮到嵇康畢竟是一位深受士林景仰的人物,他蒙冤下獄時,洛陽三千太學生請求以之為師,便足以證明。
元 趙孟頫《秀石疏林圖卷》
他不僅詩文妙絕一世,且擅長音樂,能繪畫(見唐人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善書法(見唐人張懷瓘《書斷》),堪稱才智超群。所以即使他不想做官,維持士大夫常規的生活方式總還是有辦法的,為何要從事鍛鐵那樣頗有強度的體力勞動呢?難怪徐渭要久思而不得其故了。
這當然可以是一種遠離塵俗的方法。
那年代大患將至,變故迭起,人情驚惶,擁曹或者擁司馬的,思進或者思退的,都難免有些緊張。而鍛鐵是別一種生活,它不僅可以造成社交上的隔斷,而且在生活方式上也與士大夫遠離。那叮叮噹噹的鍛鐵聲似乎能夠造起一層屏障,它不讓別的聲音穿透。
但這恐怕也是因為思想的疲倦。
嵇康是一個能夠想得深和嚴密的人,他本來的願望雖然是要「縱意於塵埃之表」(嵇喜《嵇康傳》),卻又在明知一切都沒有意義的情況下對世界說了很多深刻的話。他是有潔癖的,同時智慧也不甘沉伏,要在思想的天地中尋求滿足,無端地製造了許多痛苦。而鍛鐵作為技藝性的工作,既能滿足嵇康慧巧的天性,又給他以單純的快樂。「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遊心太玄」(《送秀才從軍》),嵇康用這幾句詩,想像一種完美的人生姿態。
鍛鐵同樣能把精神引向遠方,盤旋在玄虛之境。在金屬有節律的撞擊聲中,心靈遠離思考,鏗鏘起舞,流水環繞的大柳樹,清風徐來,成為莊子筆下的「無何有之鄉」。
清 任伯年 《竹林七賢》
然而世界卻來探訪他,借著服飾華麗、意態軒昂的鐘會。因為世界自有它的規則,越出常規的一切都很可疑。沉默中的對峙。久之,鍾會怏怏欲去,嵇康卻終於抬起頭來,吐出堵塞於胸中的嫌惡和鄙夷:「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虛無忽然散去,峻潔的品性如巖壁聳峙。《三國志》裴松之注引《嵇康別傳》記隱士孫登對嵇康說的話:「君性烈而才俊,其能免乎?」他看見嵇康的性格將會帶來的宿命。那麼,嵇康臨刑時奏響的《廣陵散》,它的韻律己經早早埋在了鍛鐵的聲音裡。
徐渭在宣府的柳樹下觀鍛,試圖在鏗鏘的節奏中探聽嵇康的心聲,我們不知道他給出了什麼樣的揣測。其實嵇康究竟為什麼喜歡鍛鐵,後人是不能夠真正明白的,只不過以各人的心情作一種遙想。
《世說新語》說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甘肅省博物館藏有曹魏時骨尺,約相當於24釐米,以此標準換算,其身高達到一米八七。他有魁偉的身軀,也有力量,他反覆錘打燒紅的鐵塊,火星迸濺,是非常好看的景象。難怪有人說嵇康在中國古代文人中是最富於美感的。
駱玉明
1951年7月生於上海。畢業於復旦大學中文系,現為本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辭海》編委、中國古典文學分科主編。被評為上海高校名師。
著有《簡明中國文學史》、《近二十年文化熱點人物述評》、《縱放悲歌——明中葉江南才士詩》、《老莊哲學隨談》、《世說新語精讀》、《詩裡特別有禪》等;與章培恆共同主編《中國文學史新著》(三卷本),合著《徐文長評傳》、《南北朝文學》等。其中《簡明中國文學史》被譯為英文,在歐洲最著名的學術出版機構博睿(Brill)出版社出版,《中國文學史新著》被譯為日文,在日本關西大學出版社出版;《詩裡特別有禪》被譯為韓文,在韓國星辰出版社出版。另有合作翻譯日本學術著作數種,發表學術論文數十篇,學術隨談等各種文章數百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