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5日,第33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活動期間,有一部展映的國產片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
它就是來自萬瑪才旦的新作《氣球》,這是第七部藏語長片,也是他又一部自編自導的作品。
電影於2019年在國內電影節進行首輪放映時,一票難求,並且在映後收穫很高的口碑評價。
同時,影片不僅獲得2019年威尼斯電影節地平線單元最佳影片提名的作品,還先後去了包括威尼斯在內的全球60多個電影節,拿下11個獎項,被影評人、電影史學家讓-米歇爾·付東評為「威尼斯電影節最美的電影」。
不少影評人評價說,這是「萬瑪才旦最好的電影」,豆瓣7.9的成績似乎也印證著這個說法。
但是就這麼一部幾乎可以稱作是2020年國產片最佳的電影,排片卻著實讓人心疼。
除了20號上映首日排片佔比有2.4%之外,接下來的兩天,《氣球》的排片佔比都只有1%,很多地方更是一天一場都排不到,上映四天票房僅400餘萬。
逼不得已,導演萬瑪才旦在微-博發聲,「跪求排片」這四個字讓人看了心痛,說真的,《氣球》值得被更多人看到。
《氣球》
《氣球》講述靈魂和現實的緊張關係。
故事背景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藏區,影片開篇就是由一個保險套引發的尷尬。
主人公達傑的兩個小兒子,意外發現父母藏在枕頭底下的保險套,於是就吹起來當作氣球玩。
達傑發現後又羞又惱,面對封建保守的老父親的疑問,他只能「承認」:那就是氣球。
可一轉頭,他就把這倆「氣球」給戳破了。90年代的藏區,民風封閉保守,「性」更是難以啟齒的話題。
達傑的妻子卓嘎擔心沒有「氣球」會再度懷孕,迫於計生政策和生活壓力,她找到當地的女醫生,想要做結紮手術。
但手術排期只能排到下個月,接下來的一個月只能靠醫生勻給她的一個「氣球」來保護。
可沒想到的是,「氣球」又一次被兩個孩子發現了,還被當做交換玩具的籌碼,結果卓嘎意外懷孕了。
與此同時,影片中還在另一條線。
卓嘎的大兒子江洋一直以來都很受寵,原因在於他的背上有一顆和奶奶一樣的痣,於是他被家人認為是已故奶奶的轉世。
而就在卓嘎確認懷孕前沒多久,達傑的爸爸因病去世,根據上師的預言,達傑爸爸的亡靈會轉世到自己家裡。
結合恰好懷孕的卓嘎,自然而然,這個未出生的孩子就被認定是達傑爸爸的轉世。
達傑滿心歡喜,可卓嘎卻陷入了兩難。
一方面是家裡的經濟狀況,一個孩子上中學,兩個孩子即將上學,實在無力撫養新生兒,另一方面則迫於政策壓力,怎麼辦?卓嘎想到了墮胎。
卓嘎最後成功了嗎?影片給了一個開放式的結尾。卓嘎從家裡「逃離」,和妹妹去了寺廟「贖罪」,而達傑和兩個兒子則看著天上越飛越遠的紅氣球。
雖說電影的「好壞」見仁見智,但《氣球》絕對可以算上是目前為止萬瑪才旦最「好看」最「主流」的一部電影。
影片的故事雖然簡單,但是故事性極強,且節奏流暢,矛盾清晰。更重要的是,關於影片裡的人物的兩難抉擇,即便是沒有身處藏地,有著文化壁壘,也不難理解。
甚至於影片中想要表達的困局,放到哪裡都成立。
王家衛導演曾說:
「萬瑪才旦電影的迷人之處,在於可以深看,也可以淺看。淺看,是宿命,深看,是解脫。」
《氣球》看下來,首先從電影裡我們看到的是在世代信奉「生死輪迴」的藏區,卓嘎陷入了打胎難的困境。
一邊是相信靈魂會轉世回家的達傑和家人,一邊則是必須面對的生存難題,卓嘎「理智」的想法無疑會是阻止一場親人間的再次團圓的障礙。
而這對於有信仰的藏族家庭來說,顯然難以被原諒和接納。於是就有了現實對撞信仰,也成了《氣球》裡最容易被讀到的矛盾主題。
然後細究下去,若說矛盾,影片中裡的每個人都是矛盾的結合體。而他們之所以會這樣,則是因為影片想要傳遞的第二層矛盾現代對撞傳統,文明對撞原始。
比如男主人公達傑,他出場時候的形象就是很好的說明。
他裡面穿著方便「時尚」的T恤,外面裹著傳統的藏族服飾,騎著一輛摩託車,和老父親說著「現在已經沒有人騎馬了」。
達傑這樣的人,他其實不像父親那樣死守傳統,他明白現代帶來的好處。
當一家人在電視上看到試管嬰兒時,老父親覺得是「世界末日」,可達傑卻能夠接受一部分。
但當傳統的東西觸碰到了信仰,他還是會選擇傳統。
上師說,父親會轉世到家裡,在卓嘎還沒查出懷孕的時候,家裡的情況似乎也不允許再有孩子,達傑心中或許也有過質疑。
可當卓嘎說出「上師的話可能是錯的」的時候,達傑還是第一時間反駁「你懷疑上師的話嗎?」。
而在第二次卓嘎提出要打掉孩子,一向溫和的達傑更是直接打了卓嘎一巴掌,稱她是「妖女」。
尼姑妹妹卓瑪也是一樣,雖然她也受過傷害,但是她在面對姐姐的問題時又是極為傳統和保守的。
「既然亡靈選擇了你的肉身,那麼拒絕他的降生,對他來說多痛苦啊。」
包括她自己因為情傷選擇出家,但面對又一次重逢的初戀情人又有放不下的一面,為了保留《氣球》這本書,不惜把手伸進爐子裡。
就連看似最有主意,滋生「反骨」的卓嘎也一樣,她一方面因為「生育」陷入傳統思想的桎梏,一方面她也是傳統的維護者。
在面對妹妹初戀的時候,她不惜撒謊、燒書,也要讓妹妹做大家看來對的事,斬斷情絲,不留念想。
又或者她也是相信亡靈的,所以她才會在最後有負罪感的離開。
從始至終,電影裡的三個主人公都是矛盾的,直至影片的結尾,卓嘎也沒有做出明確的決定。
而他們三人真實的結局,也是萬瑪才旦電影極具魅力的一點。
「我幾乎不會站在高高在上的上帝視角,給鏡頭下的人物安排一個宿命。人物一旦成型了,就會跟著她自己的命運去走。」
《氣球》看到最後會發現一個問題,關於「氣球」難以啟齒的情形,只會發生在藏區嗎?
影片中用了大量筆墨來描述藏民對於「氣球」的羞於啟齒,先是達傑用了一個謊言來矇混過關,然後為了臉面還是將孩子們的玩具「氣球」戳破。
然後是卓嘎,她來到衛生所找女醫生,說的是「再給我一些那個東西」,因為「羞恥感」,她甚至連「保險套」三個字都說不出口,還要擔心會被路過的人聽到。
甚至於她想要「氣球」和動手術這種事都只能找女醫生,無法對男醫生開口。
還有是看起來已經「看破紅塵」的尼姑妹妹卓瑪,她在找書的時候不小心翻到了卓嘎藏在枕頭底下的「氣球」,在卓嘎趴在她耳朵邊說明這是什麼東西之後,她像是丟「髒東西」一樣的把它丟在床上。
達傑的兩個兒子拿「氣球」和小夥伴換口哨之後,對方家長因為過於羞憤找上門來,吐口水,吵架,甚至打架,就因為這個小孩在玩這個見不得光的東西。
似乎在這群藏民心裡,「性」不是人之常情,而是羞於啟齒的東西。可是當我們把這群人的身份轉變一下,換成我們身邊的人和事,似乎也並不違和。
而這,也就是《氣球》更容易被理解和接受的原因。
現實對撞信仰,現代對撞傳統,文明對撞原始,諸如此類的矛盾主題,常見於萬瑪才旦的每一部作品中,比如萬瑪才旦導演的藏地故鄉三部曲《靜靜的嘛呢石》《塔洛》《老狗》。
《老狗》裡的老人用激烈的方式維護文化尊嚴,《靜靜的嘛呢石》裡的孩子樂於接受新科技,《塔洛》則是聚焦的是城鄉年輕人對於文化棄留的不同觀點。
當初《塔洛》上映的時候,因為一首情歌老家的老人就和導演說:「看你的電影搞得我們很尷尬」。
如今在《氣球》裡,這三個主題都說到了,用萬瑪才旦的話說:「這次恐怕會更尷尬」,但尷尬的應該不止藏民老人,而是我們每一個人。
值得一提的是,影片在影像呈現上對比前幾部作品是不一樣的風格,影片用手持攝影的跟拍長鏡頭,將人物拉得與觀眾很近,營造出「沉浸感」的敘事氛圍。
此外,電影從畫面色彩到構圖都有很大的轉變,或者說是視覺上的享受,還有《氣球》在日常寫實之外,幾處超現實的場景才是點睛之筆,特別是江洋那個寓意頗深的夢境,值得反覆回味。
其實《氣球》不像萬瑪才旦的其他影片,改編自他筆下的小說。相反《氣球》是先有的劇本,再有的小說。
而它的誕生,其實僅僅是一個偶然。
有一年秋冬時節,萬瑪才旦去民族大學時經過中關村,看到了一隻氣球在風中飄。那一刻,他忽然就被意象吸引,然後就想做一部跟紅氣球意象有關的電影。
一開始關於這個畫面想到的只是結尾,之後慢慢有了這個故事,後來就把它寫成了劇本。
因為種種原因,當時的劇本沒能立項通過,於是,萬瑪才旦又把《氣球》改編成了小說,收錄在小說集《烏金的牙齒》中,只有一萬多字。
後來,當電影拍攝重新又有了契機,萬瑪才旦便將一萬字的小說再次擴充成三四萬字的成熟劇本。
在擴充的故事裡,最重要的一條故事線就是卓嘎的妹妹卓瑪。
哦,原來「氣球」這個意象除了影片的矛盾中心的「那個東西」和孩子期盼已久的玩具之外,它還是一本小說,也是妹妹卓瑪觸碰到禁忌的一絲悸動。
萬瑪才旦用了極其巧妙的意向,把他想要說的東西都包進去了,白氣球和紅氣球、生與死、信仰與現實、傳統和現代、性與非性、保守與開放,舉重若輕,不得不佩服。
《氣球》是萬瑪才旦導演第一部真正意義上在全國院線發行的影片,從《塔洛》的「限量發行」到《撞死一隻羊》的「藝聯及片方指定影城」,不得不承認,《氣球》的進步很大。
《氣球》這樣的排片幾乎是在倒逼影人去求排片,但這樣的多作品確實值得更多人去關注去了解。
因為,我們不能就這樣讓一部優秀的作品就這樣悄無聲息的擦肩而過。
青石電影編輯部 | 老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