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 1619年,萬曆四十七年。
鐵山寺,坐落於淮安府,京杭大運河迤邐穿過城池。
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寺內一座涼亭處,幾個華服男女正在圍著一個青年男子而坐,男子身著一身襲白衣,腰系一條黑色絲帶,一雙眼睛極有神採,正與旁邊的眾人含笑應答。
亭外不遠處走來兩個年輕書生,為首的一位青年男子,頭戴方巾,身穿盤領長衫,腳穿墨色長靴,面容俊秀,臉色有些潮紅,看上去有些柔弱,卻自有一股讀書人的氣度。
男子名叫劉蔚然,此次是和同鄉徐林君一同進京赴考,二人走水路由大運河北上,渡船停在了淮安府,所以就在此借住一晚,順便也前來上香求個平安順遂。
二人看到聚在涼亭內的一群人,聽得周邊圍著的人在那裡不斷低聲驚呼,不時傳來一聲「公獻先生」的叫聲,才知道居中而坐的年輕人,便是陳公獻,看他眉清目朗,眉間一股英氣,夾雜著書卷氣,頗為引人注目。
他們也不著急,等待前面圍坐的一群人拜謝走完,劉蔚然才過去朝陳公獻作揖行禮,陳公獻也連忙還禮,劉蔚然溫聲說道:「在下揚州劉蔚然見過公獻先生,久聞先生大名,如今春闈在即,冒昧打擾先生,看下前程如何。」
陳公獻對這書生印象很好,便含笑應允,口上雖然謙稱學藝不精,恐怕貽笑大方,袖傳一課卻已是瞬間起好。
不過一向灑脫的預測師,這時卻有點遲疑起來,他輕輕搖了搖頭,然後又閉上眼睛,好一會才開口。
「劉兄見諒,這次雖然是佔卜前程,但課體顯示,卻是家裡有喪事,劉兄家裡有人將要過世。」
劉蔚然心裡沉了一下,難道是家中老母病危,應該不至於,自己臨行前母親身體還很健朗,難道說染上什麼急症。想到這,連忙急切問道:「請問先生,要過世的是什麼人?」
陳公獻靜靜看著眼前的讀書人,嘆了口氣,半天開口說道:「劉兄,這個人,乃是你的兄弟一輩。」
劉蔚然略略定下心來,家中只有自己一個獨子,難道是大伯家的堂兄亦或堂弟要遭遇不測,此地遠離家鄉,如何是好?
劉蔚然站起身對著陳公獻長拜,「還請公獻先生明示,到底是在下哪位兄弟,也好讓蔚然有個準備,讓人前去報信。」
陳公獻眼神複雜,沉默了一下,忽地站起身來。
「課體之象並不明顯,還請劉兄恕公獻學藝不精,今日有事別過,劉兄保重。」
陳公獻說完起身走了,只留下莫名其妙的徐林君和面帶憂色的劉蔚然怔在原地。
一旁的小童看先生起身離去,急忙跟上,看先生一路默然無語,就問道:「先生是不是有什麼心事,方才還聊得好好的呢。」
「阿盤,你說我們讀書人,十年寒窗到底是為了什麼?」
「先生是個讀書人,阿盤只是個小書童,讀書自然是為了出人頭地,光宗耀祖啊。」
「是啊,剛才那位書生,一身書卷氣,應該也是個有才華之人,可惜根骨太弱,眉間有股病氣,課體之象又極為兇險,我看他是很難到得了京城了。」
「難怪先生突然走了,先生是在課像中看到了什麼呢?」
「課體返吟,幹之上下值鬼逢絕,為德喪祿絕,初末傳天馬發動,中傳又逢鬼,月值死神在亥,必死之兆。再者亥加幹上應亥日,就在十日之內了。」
「先生為何說是此人呢,不能是其他人嗎?」
「偏偏是此人來佔卜會試,幹上神亥帶死神乘朱雀,朱雀為文書之神,故將死之人必是此人,如果同一時辰其他人佔卜其他事,則未必是這個結果。」
「先生不能救一救嗎?」
「人力終有窮盡時。」
陳公獻頓了頓,轉身對小童說,
「不過,我還是希望我是錯的,只是一時間,不知如何同這位劉兄說,也罷,他們二人應該還未走遠,你去悄悄找到劉兄同行的朋友,將此事告知於他,讓他好好照看好劉兄,希望這次我真的看錯了。」
小童看著陳公獻踟躕離去的背影,遠遠傳來先生的自語:「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黃昏的夜幕下,大運河畔,小鎮的客棧內,由於每日船行的極慢,走走停停,此地距離京城還有三百裡之遙,劉蔚然便和同鄉好友夜宿於此。
囊中羞澀,所帶盤纏不多,都是東家借西家湊的,到了京城尚有許多花銷,二人便住了一個挨著柴房的下房,倒也清淨。
一燈如豆,客棧掌柜也是怕費油,故意把燈芯捻的極細,一縷火光搖擺不定,搖搖欲熄。
旁邊的徐林君看著身邊的朋友,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說什麼,悵然嘆了口氣。
劉蔚然躺在床上,思緒卻飄回了村頭的梨花渡口。
他當年寒窗苦讀的時候,也是如此,每天必定早早起床,趁著天光讀書,到了晚上實在看不清了才作罷,有時候愛惜燈油,也是捻作細細一條,這樣就可以多用些時日。
家門貧寒,能出個讀書人,已經很不容易了,爹娘日日在地裡勞作,換來的也不過是溫飽而已,爹娘倒沒什麼大的期盼,只覺得自己的兒子能夠讀書識字,將來能過得比自己好一些就是了,至於金榜題名,那是不敢有的奢望,得看自己命裡有沒有這個造化了。
村頭有個渡口,已經荒廢,是他的讀書之所,渡口周圍長滿了梨樹,等到梨花盛開的季節,整個渡口像是敷了一層雪。
那個時候,多半會有一個不識字的女子,在渡口那裡搗衣,也不說話,就在那裡靜靜地聽著他的讀書聲,女子的家就在村頭。
女子很賢惠,納的鞋底縫的衣服都是細細密密的針腳,織的布厚實綿密。
提起女子,方圓十裡八村的人都要豎大拇指,早年媒婆差點踏破她家的門檻,可她一個都沒答應,爹娘也知道她的心思,就由得她了。
當年,或是溪邊浣紗,或是渡口搗衣,或是田間勞作,或是採摘梨子,他經常背書給她聽。
有時候,女子會在太陽底下尋個乾淨的地方,幫他曬書,攤開一本一本,翻過一頁一頁。
有時候會小心翼翼的拂去書上飄落的花瓣,有時候卻又任由那一片花瓣夾在書裡。
女子離開後,梨樹下會放著她帶來的飯食,餘溫猶在。
吃了她那麼多次飯,可是家境貧寒,卻沒能回送一個像樣的禮物。
這個時候,常年進山打獵的大伯就笑他,
「送什麼送啊,你已經送了她最好的胭脂了。」
自己茫然的看向大伯時,大伯一巴掌兜過來。
「傻小子,你看她時,她臉會紅的。」
記得有一次,在渡口分別,女子臉紅紅的,卻又很認真的對他說,以後成了家,家裡的田間勞作就不用他去了,因為,他是讀書人啊。
劉蔚然嘴角翹了起來。
忽然一陣心悸,他猛地捂住嘴。劇烈的咳了起來。暗紅色的血,順著指縫流了出來,在手背開了一朵詭麗的花。
風寒越來越嚴重了,前兩天新找的那位老大夫開了幾服藥,留下一句話就走了,
「年輕人,扛得過去就能活,扛不下來,那就造化弄人嘍。」
燈火忽閃了一下,一粒燈花爆開。
劉蔚然心裡划過一道陰影,萬一,如果抗不過去怎麼辦?
淮安府,鐵山寺,陳公獻!
難道······難道是這樣!
他嘴唇顫抖,絕望般的閉上眼睛。
時運不濟,命運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
不甘心啊,真的好不甘心,這輩子就這樣了麼?!
身體越來越冷,呼吸越來越難受······
眼角滲出兩行清淚,他猛地從床上坐起身,朝著房梁的黑暗裡大聲喊道。
我叫劉蔚然,我是個讀書人!
我要建功立業,為往聖繼絕學,為天下開太平!
我要金榜題名,衣錦還鄉!
最重要的!我要娶她!!她還在等我!!!
說完重重的倒在了床上······
一旁的徐林君早已淚流滿面。
渡口,一個女子呆呆的站在那裡,背影凋零。
一陣風吹來,如白雲湧散,那些梨花,如雪花飄落。
今年的梨花,再也看不到明年的梨葉。
讀書人多是負心人,讀書人,最負痴心人。
萬曆四十七年,渡口,梨花盛開。
萬曆四十八年,渡口,梨花依舊。
我們常在無常中感慨生之渺小,命之飄忽,人世之變化莫測,感慨鴻爪雪泥飄萍之末的孱弱與短暫。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最感慨的卻是樓臺依舊,芳草依舊,天涯依舊;
而故人已逝、年華已逝、物是人非的滄桑變故。
在這八聲甘州的千重感慨中,
生命的無常,如流星般飄忽明滅。
———————————————————
這是《明朝大預測師陳公獻》的第三篇,前兩篇請見
明朝最後一個首輔,
最後一個首輔之死。
靈犀道館原創文章,禁止抄襲,歡迎轉發
疫情非常時期,諸位緣主保重,健康無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