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灣發現歷史》,楊渡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 店2 0 1 7年8月 版 ,35 .00元。
楊渡
1958年生於臺灣臺中市,詩人、作家、媒體人。曾任《中時晚報》總主筆、輔仁大學講師、臺灣「中華文化總會」秘書長。2016年在大陸出版了《一百年漂泊:臺灣的故事》、《暗夜傳燈人》等作品。
南都訊 記者黃茜 實習生 薛秦騫 繼《一百年的漂泊》,楊渡「臺灣故事」系列之二《在臺灣發現歷史》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這是一部由人的命運組成的臺灣史:從消失的凱達格蘭族,到帶著小提琴的革命家簡吉;從簡娥和湯章德領導的農民組合……短暫卑微的個體成為歷史的承載,而楊渡從人、人性的角度,寫出了血肉豐滿的真實。
在北京見到楊渡,正是秋意漸濃的時節。他來京參加《在臺灣發現歷史》的新書宣講,一個土生土長的臺中人,在詩歌與民謠的哺育中長大,被「美麗島」的精神濡染,又目睹父輩乃至祖父輩一生的艱辛,果然肚子裡裝滿了故事。他曾投身政治,到頭來卻「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依然做自由自在的文壇遊俠,以飲酒著書為志業。
正如臺灣受人尊敬的意見領袖、新聞人張作錦所言,「非關注深切者不肯言也。」從一問一答裡見出,楊渡對臺灣這片土地和生活在這裡的居民,懷有深刻的情感。他所感受的臺灣人臺灣史,「是有溫度的,是父祖的生命與記憶。如此貼近,如此溫暖,但它需要一點時間去了解,去疼惜。」他有一顆學者之心、史家之心,更有一顆民間之心、詩人之心。
訪談
南都:《在臺灣發現歷史》集結的是你發表過的十篇長文,最早的發表於2005、2006年。你是出於什麼目的或機緣開始寫作這些文章?
楊渡:這本書在臺灣還有另一個名字叫《島嶼的另一種冥思》。跟其他歷史書不同,雖然敘述的是大歷史,但主軸是通過人的生命故事去敘述歷史,不僅是寫一個歷史事件。
比如我寫李友邦,他是廬州一個大家族的孩子,因為抗日,他去襲擊日本的警察局,之後流亡到上海,再到廣州黃埔。我就寫的他這個心路歷程。這段歷史我寫到一些細節,像他去上海的時候,一個臺灣孩子不會講上海話,他就用畫跟人交流,比如一條魚,要是死魚他就不畫水,如果是活魚就在旁邊畫水。又比如他因為不懂廣東話,聽孫中山在黃埔軍校的演講居然睡著了。孫中山很生氣,把他叫過來問他怎麼會睡著了,他說聽不懂。孫中山用日語對他講,你這樣不會語言不行,你到廖仲愷家裡去學國文。廖仲愷是國民黨歷史上很重要的人,所以李友邦一輩子講國語都帶著廣東腔。
我特別想寫的是歷史人物本身的生命故事。因為這些人有生命、有個性、有感情,在風雲激蕩的時代裡有作為一個人真正的感受。我希望通過有血有肉的人的生命來看大歷史。
南都:這本書裡每一篇文章都做了許多史料爬梳和探訪的工作。通過這些工作,是否也發掘出一些被歷史教科書遺漏的材料?
楊渡:比如我訪問了早期臺灣農民組合領袖簡娥的兒子,除了農民運動的故事之外,他還敘述了1915年的噍吧哖事件。他給我講的故事是他母親告訴他的,因為母親親身經歷過。噍吧哖事件是臺灣人最後一場武裝抗日。日本派了大炮來鎮壓,村莊都被炸爛了,抓了無數活人。為了徹底報復,日本人立了一個不到120釐米的竹竿,村裡的男孩子凡是超過這個高度的都殺。他們把這個村子改名「玉井村」,玉井其實是當時東京風化區的名字,詛咒留下來的女人變成風化區的妓女。
我當時聽到這段歷史,覺得這是真實的嗎?因為後來的歷史是日本人寫的。日本人的歷史裡說,噍吧哖事件裡他們逮捕了1000多人,後來有臺灣的知識分子跟當時的國聯申訴,日本迫於壓力,對被捕者公開審判,審判的名單已經減少到80 0多人。最後槍決了幾百人,剩下的人有的關了幾十年。
這件事情很多人都採信了日本人的說法。這一次我是採信了受訪者的口述。有一次我去演講,有人說日本人的歷史不是這麼記載的。可是2014年,臺南在進行一項公共工程的時候,挖出來一個無名冢,裡面有3000多具屍骨,就是噍吧哖事件留下的。可見你不能相信日本的歷史。因為有國際壓力要交代,所以他會寫欺騙的歷史。有時候我寫臺灣的歷史,寧可相信臺灣民間留下來的。這些民間故事是民間歷史和民間對現實的認知,更貼近真實。
來自大陸的學者、文人促成臺灣文化的積累
南都:本書的開篇《最後的凱達格蘭人》,是為了向那些已經消失的族群致敬。在臺灣有多少因歷史變遷而「消失」的原住族群?他們現在處境如何?
楊渡:原住民現在剩下2%的人口,非常少。因為他們住在偏遠的山區,沒有受到很好的教育,長期以來處於社會的底層。我去山上採訪的時候,看到小朋友在冬天的早晨,從部落裡面走40分鐘出來上學,山上的霧很濃,天氣又冷,我在校門口拍照,想拍出小孩子可愛的容顏,卻看到一個小孩子,長長的睫毛上掛著露珠。他們上學放學都這樣跑回家,中學會到山下去住校。
很多原住民的年輕人後來都變成了勞工。因為在社會最底層,有酗酒的習慣,年紀輕輕就死於酗酒。也有人販子欺騙他們的父母,說把孩子介紹到山下的工廠工作,其實是賣到山下當雛妓。這幾年當然好多了,通過教育、宣傳,乃至於通過各種民間的福利機構,改變了他們的處境,可是無論如何,他們還是底層的勞動者。工作往往是漢族不願意做的,比如在建築工地當板模工人,又辛苦又危險。幾年前,政府因為發生自然災害,準備撥一筆錢給蘭嶼島的達悟族蓋房子。其實那一筆錢不夠蓋房子,那裡的工人就自己買水泥自己蓋起來,因為他們都是做板模的,三四個人就可以蓋一棟房子。近幾年,因為有音樂和體育的才華,原住民才受到重視。
南都:你是土生土長的臺中人,怎麼理解臺灣的「本土」這個概念?
楊渡:從族群的分布來看,臺灣的原住民族,是五六千年前搬到這裡的。他們是南島語族,從大陸東南沿海這一代遷徙到臺灣。根據張光直所說,臺灣是一個中轉站,然後遷到菲律賓等地,最遠的有到馬達加斯加和復活島去的。接著是明清兩朝大量的移民。再後來是荷蘭殖民者,很短期,其實什麼都沒有留下。雖然有日本人進來,但1945年以後日本人基本上強迫遷出了。所以臺灣社會的主體是漢族,再加上原住民族。
臺灣的本土是什麼呢?我覺得不同時期來的移民者,為臺灣的文化注入了不同的生命力。總體還是以漢族文化為主。
1949年給臺灣最大的文化衝擊,是把中國各地的文化同時帶進來,中國的歷史上很少有一個時期,把不同省份的人同時裹挾進來,讓其互相激蕩。當時臺灣來了許多高等人才,都是大學者、教授,這些人到臺灣之後沒有工作。臺灣的高等學府很少,只有臺灣大學,沒有地方去,只好高成低就地去中學、去各地的師範學校教書。我在臺中一中的時候,有北大才子教歷史,齊邦媛在那裡教英文,還有詩人哲學家,都是小有名氣的。李安的爸爸,在臺灣的時候去屏東的一個中學當教務長,他的資格可以當校長。
這麼多的大學者、文化人不是屬於官方的,而是屬於民間的,在民間的學人,帶給臺灣文化的積累是非常深厚的。因此,1949年帶給臺灣兩個最大的資產,一個是中華文化的資產,第二個我覺得最重要的是人才,特別是在教育文化上的人才。這些思想者、文化人還有藝術家,構成了對臺灣文化的積累和影響,也共同構成了臺灣真正的「本土」。
從全球化和民間的角度寫臺灣歷史
南都:你年輕時候是臺灣民歌運動的見證者和參與者,這次來大陸做新書宣講,也是以臺灣民歌為主題。為什麼選擇這個角度?
楊渡:民歌有一段真正的背景。1970年代,美國開始準備從臺灣撤離。當時臺灣人爆發了自我認同的危機,沒有了自己的位置,不知道自己是誰。憑什麼肯定自己是誰?只有從文化上。所以1973年林懷民從美國回到臺灣,創立雲門舞集的時候,他就說中國人要跳中國人自己的舞。同樣,很多青年人本來唱著西洋的民謠,現在說「我們要唱自己的歌」。
我覺得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去審視民歌運動以及它的創作,才不至於失去焦點。當然,這種自我認同的危機構成了臺灣文化的特色,到今天的臺灣還一直存在。比如上世紀50年代臺灣有一首歌叫《港都夜雨》,講一個青年男性,漂泊茫然不知道前途在哪裡。放在大時代的背景上來看,《港都夜雨》就是在冷戰背景下產生的一首曲子,在一定程度上也象徵臺灣漂泊不定的命運,像一個青年男子不知他的前途在哪裡。
南都:你曾經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媒體人,新聞記者的從業經歷,對你深刻認識臺灣的歷史有何幫助?
楊渡:我原來想做作家,後來發現詩人、作家在臺灣沒有生存空間。也因為不了解社會,所以決定當記者多了解。1980年代,進入報社,寫報導文學很受到重用,因為我喜歡寫報導文學,所以喜歡從人的故事去寫。報導文學有個好處,就是會去採訪一些細節,採訪到關鍵的地方,那個細節其實是歷史性的關鍵,一旦追問到那個細節,歷史真相就跑不掉了。
印象最深的是訪問李友邦的太太嚴秀峰,後來我寫成了《紅雲》這本書。早年在抗戰的時候,她參加東洲保衛戰,有個軍官很愛她,但她只將之視為兄長的情誼。她應這個軍官的要求送他一件毛衣。後來軍官跟她表白被拒絕之後,上前線打仗,最後犧牲了。她非常傷心。屍體運回來,她去廟裡面認他的屍體。因為我看過戰亂的現場,知道人死後滿身血汙,是很難相認的。我就問她,你怎麼認出來?她說因為他是軍官,日本人殺了軍官要扒掉軍衣帶回去領賞,她看到了那個人軍衣裡面穿的毛衣。
南都:接下來在大陸還有別的出版計劃嗎?
楊渡:應該有。接下來我要寫臺灣的歷史,從全球化的角度和民間的角度寫臺灣的大歷史。
我覺得探討歷史就是探討未來,從大歷史來看臺灣的未來是很清楚的。臺灣從來就和大陸連接在一起。我是想從民間的角度去寫故事,從人的角度寫故事、寫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