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趙晨希 / 知味葡萄酒雜誌
周五的晚上，老樣子跟幾個朋友相聚。放鬆的夜晚，一桌好菜，三五個好友每人帶上一支酒，一周工作的沉重與繁瑣都可以拋到腦後，對這樣的酒聚，我總是格外期待。今晚前來赴約的，都是骨子裡有點兒文藝浪漫的朋友。這樣的人，好像早晚都會喜歡上葡萄酒，而且一旦入迷便不可收拾。我們事先約定，這個夜晚的主題，除了一瓶好酒，每個人還得帶來一個故事。
最先分享的朋友，不久前剛和5年戀愛長跑的女友分手，婚禮和蜜月謀劃的細節都跟我們分享過，沒想到在大家等著收他們結婚請柬的時候突然宣告結束。他帶來的酒一亮相，大家輕輕驚呼了一聲——竟然是2002年的Georges Roumier Chambolle Musigny 1er Cru 「Les Amoureuses」，著名的「愛侶園」，2002——勃艮第的好年份。
他一面為大家在勃艮第杯裡倒上這支酒，一面靦腆地笑著說：「我要講的故事，是從一位我喜歡的葡萄酒作家那裡聽來的。」 只需輕搖，酒杯裡的「愛侶園」那曼妙而甜美的香氣便噴湧而出，只需抿上一口，便沉醉在那清新精緻又變化無窮的通透果味中。
「這位葡萄酒作家開始喜歡上葡萄酒，是緣於幾十年前與男友的一頓晚餐。她那時候的男友家境殷實，大學附近所有高檔的餐廳他們都一起去吃過。
但那一晚，男友為她點了一支1959年的愛侶園。這或許是最適合戀人一起喝的酒了，不僅因為它動人的名字。這位作家在她的書裡寫，那一晚她與男友談論些什麼她全然已經忘卻了，餐廳的名字甚至連往昔愛人的聲音和面龐都已經在記憶中模糊，但那支1959年愛侶園所帶來的前所未有的味覺衝擊，卻還深深印刻在她腦海中的某處，讓她一直回味。你們喝一口，嗯，這般百轉千回的味道，難道不像兩個人一開始相愛時的感覺嗎？這支酒本來是想和…」
講到這裡他突然不說了，餐廳的光線昏暗，也看不清他眼眶紅了沒有。「這酒現在差不多也到了可以喝的時候，我們一起為友情舉杯吧。」
一時間桌上花香四溢…
第二個故事「我要講的故事也來自一位我喜歡的女作家——楊絳。前不久楊先生以105歲高齡去世，我又重讀了《我們仨》這本書。書裡有個小細節講到楊絳的丈夫錢鍾書年輕時在外地教書，很久沒有回家。再進家門時，女兒錢媛都已不認識他了，錢鍾書要進臥室被女兒攔在了外面。
女兒指指楊絳說，『這是我媽媽，你媽媽在外面。』
錢鍾書聽了好氣又好笑，只好問她：『是我先認識你媽媽，還是你先認識你媽媽呀？』
錢媛立刻說，『當然是我了，我一出生就認識我媽媽了，你是長大以後才認識的！』
這時，錢鍾書趴在女兒耳邊耳語了幾句，錢媛立馬跟他好的跟哥們兒似的，讓他進了房門。
楊絳在書裡寫道，當時也沒問他們父女倆說了什麼，而寫這本書時錢媛和錢鍾書也相繼去世，已沒人可問了，只留楊絳一個人在世間「打掃戰場」，留下無盡的遺憾。而今我們這些看客再讀這個故事時，楊先生也已經不在了。」
「我今天帶來的這支酒，也是關於這個詞——『遺憾』。」說到這裡，朋友拿出一支酒，酒標黑白相間。「這支酒來自義大利名莊Gaja，在一次品鑑會上我聽現在的老莊主Angelo Gaja說，他父親Giovanni Gaja一直是他的導師，父子之間關係也一直非常融洽。但是在義大利的葡萄園裡種植赤霞珠的嘗試讓他很少有地跟父親發生了一次爭執，後來父親對他說『真遺憾』（Darmagi），後來就被Angelo拿來作為了這款酒的名字。1995年，分享給大家。」
原來「遺憾」也可以讓人覺得溫情脈脈，原來「遺憾」也能釀出這麼好喝的酒。
帶下一支酒的朋友，曾經很長一段時間在法國勃艮第從事高端葡萄酒的交易，她平時工作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整理各種勃艮第名莊的老酒。喝完眼前的杯中酒，她給我們講了一個親歷的故事：
「記得有一次在一瓶老年份的羅曼尼康帝瓶身上，我發現粘著一張發黴的紙條，隱約可見非常漂亮的手寫字體：
『致我的競爭對手：在你彌留之際，我並不想出現在你的病床之前。但請讓這瓶酒，代我獻上對你的敬意。』
我是個喜歡胡思亂想的人，看著當時的那瓶酒，我已經腦補了大段的故事，仿佛回到當時的年代，看著當年的老爺子懷著內心的敬意寫下這張字條。我當時的工作是小心地處理這些名貴的老酒，洗去汙漬，更換酒塞，貼乾淨的酒標，就像換上一件華麗的外衣，抹去了經歷過的風霜故事，只為了對得起自己的身家和價格。但酒瓶外歲月的灰塵和印記可以洗去，瓶中之物卻難免經受光陰的磨礪。跟人一樣，她生長，成熟，靜默，老去。這是時光的秘密，開啟瓶塞，這便是一個故事。」
我們聽完都很激動，以為她要拿羅曼尼康帝出來了。她突然狡黠一笑，拿出一支新酒，悠悠然說了句，「所以呀，我總覺得喝老酒的場合都特別嚴肅，不敢怠慢。今天朋友們小聚，我們還是喝新年份的酒吧…我帶了支2012年的Chablis，Billaud Simon家的一級園les Vaillons，酸度超正，花香陣陣；還有一支Beaujolais名村Morgon的名家Domaine J. Chamonard的Le Clos de Lys 2013，肯定不會讓大家失望，嘿嘿。」
於是皆大歡喜，杯盞間歡聲一片。上海這樣的雨夜，因為故事和酒，也變得可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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