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世界,金庸無可逃避。絕大部分人都知道那句著名的對聯: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那代表著他的14部小說,還有一部沒有收進去的《越女劍》。即使你不曾逐字看過他的書,也一定看過書改編的電影和電視劇。他的英雄和美人,他的江湖恩仇和刀光劍影,填滿了無數人倉皇的少年時代。
文|張月
編輯|劉斌
圖|網絡
「他病了好多年」
金庸並不恐懼死亡。
2001年,77歲的他訪問臺灣時接受採訪,有人問,「名利雙收之後,你的內心是否還有恐懼?」他說:「大恐懼沒有,小恐懼就是怕讀者不喜歡我吧。另外,也怕親人的死亡,怕朋友的死亡,但對自己的死亡並不恐懼。」談到這個沉重話題時,他甚至眯著眼笑了。
他年事已高,在之後的十多年裡深居簡出,時常傳出身體不好的消息,被謠傳了許多次去世。
唯有這次是真的。
好友倪匡此前多次幫他闢謠,證明自己的朋友尚在人世。他常在深更半夜被媒體的電話吵醒,問金庸是不是不在了,請他去問問怎麼回事。他每次都被嚇一跳,電話打過去,金庸健在,他才放下心來。兩人聊起「去世」的烏龍,金庸從不生氣,總是一笑而過,「他覺得人總是要死的。」倪匡告訴媒體。
2013年,金庸89歲。那是一個肉體瀕臨極限的年紀,倪匡對外界提到的信息卻很樂觀,他說自己半個月和金庸見一次面,「查先生健康沒有問題,他胃口比我還要好。他就是聽力不好,但又不戴助聽器。」
昨天有香港媒體打電話給倪匡,他一開始不相信,不斷反問:「哪裡來的消息?」他和金庸已經有半年沒見面了,因為金庸一直在生病,「前陣子他話都說不出來,字又寫不了,他病了好多年,人老一定病。」
倪匡
這次,倪匡不需要再為老朋友闢謠了。10月30日晚上9點10分,香港《明報》網站發表《悼金庸先生》:「《明報》創辦人、著名武俠小說家查良鏞先生(筆名金庸),今日於養和醫院病逝,享年94歲,《明報》全體成員對此深感惋惜及難過,對查先生家人致以深切慰問。查良鏞先生是明報報業集團主席張曉卿丹斯裡拿督的好友,《明報》在新聞業打拼多年,邁向一甲子,如非當年查良鏞先生不怕艱辛,殫精竭慮,以一支健筆打出名堂,無以臻此。今先生遽逝,對《明報》、對香港新聞事業,乃至對華文文學界,無疑都是一大損失。」
那是一種怎樣的損失呢?作家陳冠中說:「在金庸之前也有很多武俠小說家,但是金庸之於武俠小說的地位相當於鮑勃·迪倫之於民謠。」作家張佳瑋說:「中國失去了自己的大仲馬與巴爾扎克,自己的莎士比亞與狄更斯,失去了有史以來可能影響中文讀者最多的人。」
中文世界,金庸無可逃避。絕大部分人都知道那句著名的對聯: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那代表著他的14部小說,還有一部沒有收進去的《越女劍》。即使你不曾逐字看過他的書,也一定看過書改編的電影和電視劇。他的英雄和美人,他的江湖恩仇和刀光劍影,填滿了無數人倉皇的少年時代。
那是一種深遠漫長到甚至不知從何說起的影響,「一個人的離開結束了一個時代」這種說法已經讓人厭倦,但當金庸的名字出現在灰暗的訃告上時,當倪匡在電話那頭笑著說「就只剩我一個人了」時,人們才發現,即使結束了那麼多個時代,我們依然沒有做好準備,接受這個只能緬懷的時代。沒有告別,沒有遺言,這次,那個戴金絲眼鏡的胖老頭兒真的走了。
「拼了性命去辦的」
有人曾這麼形容金庸的外貌:個子中等,大約175釐米左右,年輕時很瘦,後來發胖。臉型相當罕見,是典型的四方國字臉,很能給人一種不苟言笑的威嚴感。
但在倪匡眼裡,讓人望而生畏的金庸是個本性極活潑的人,「是老幼鹹宜的朋友,可以容忍朋友的胡鬧,甚至委屈自己,縱容壞脾氣的朋友。」
他遇到的金庸已經溫和寬厚了很多,年少時的金庸性格張揚,從不容忍,上高中時,因為看不慣訓導主任辱罵學生,他寫了一篇《阿麗絲漫遊記》,裡面有個大反派,是一條色彩斑斕的眼鏡蛇,到處亂竄叫囂著,「我叫你永不得超生……」那是訓導主任的口頭禪,主任看到以後氣得發抖,跑到校長那裡告狀,幾天後金庸被勒令退學。
少年金庸
轉學後金庸考上了重慶中央政治大學,校長是蔣介石,實行軍事化管理,學生見到校長時需立即起立,兩腳咔地一碰,立正。金庸記得在電影裡看過,這好像是希特勒部隊的動作,他心直口快說了出來,於是和同學發生了爭執,鬧到學校那邊,學校認為他把校長比作希特勒是極大的不尊敬,他又被退學了。
1990年代,時任國家主席江澤民接見他,說:「查先生,你中學時給人家開除了。」金庸說:「是,你怎麼知道?」江澤民哈哈大笑,「見你之前我查過你的資料。」
江澤民接見金庸
性格張揚的金庸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會靠武俠小說曝得大名,年輕時的他更在意自己的另一個身份:報人。那對他來說是拼了性命去做的一件事情,而「寫小說是玩玩」。
金庸在北大演講時曾說:「我一生主要從事新聞工作。」1948年,作為《大公報》記者,他從上海奔赴香港,當時的上海遠比香港發達,但金庸欣然前往,他說:「我一生很喜歡冒險,過一點新奇的生活。」此後他在《大公報》下屬的《新晚報》做副刊編輯,1959年創辦《明報》。
在《新晚報》工作時,他和梁羽生是同事,兩人座位面對面,經常一起下圍棋。1955年,梁羽生處女作《龍虎鬥京華》剛剛連載結束,實在寫不動了,想讓金庸頂上去,金庸沒多想,抱著試試看的想法答應了。
和梁羽生下棋
他每天下班之後,睡覺之前,寫一個小時,就能把第二天的版面填上。他先構思好了小說的主角,男主角是一個有著神秘身世的儒雅書生,女主角是一對回疆姐妹,在署名的時候想不出來好的筆名,就把鏞字拆開,成了「金庸」。
他用排除法來寫小說,通常會根據人物的發展寫下10個不同的內容,這10個內容如果是讀者或其他人能夠想到的,他就會全部捨棄。等到寫下常人想不到的第11個故事,他才認可。
那本小說的名字叫《書劍恩仇錄》。
《書劍恩仇錄》
小說刊登之後,《新晚報》一時洛陽紙貴。但金庸並未對這件事情投注特別大的熱情,那只是他賺取稿費的手段。1997年,他和日本作家池田大作對談時,回憶這段經歷:「得到讀者的盛大歡迎,就繼續寫下去,我以小說作為賺錢與謀生的工具,談不上有什麼崇高的社會目標,既未想到要教育青年,也沒有懷抱興幫報國之志,說來慚愧,一直沒有魯迅先生、巴金先生那樣偉大的動機。不過我寫得興高採烈,頗有發揮想像、驅策群俠於筆底之樂。」
在評論性的文章中,金庸經常提到的理想、公道、正義、道德等,在小說裡也得到了體現。「武俠小說一定講正義、公正,一定要是非分明,要好人經常擊敗壞人;書中的正面人物一定不可說謊,不可忘恩負義,不可對不起朋友,必定要有情有義,不可兇暴殘酷奸詐毒辣。」他告訴池田大作。
《書劍恩仇錄》之後,他繼續寫了《碧血劍》,但武俠小說並不能給他帶來更多的成就感,他的心思依然更多地放在報紙上。1959年,他創辦了一份四開小報——《明報》。另起爐灶的原因是,他認為當時的報紙都在說假話、放衛星,連篇累牘地報導畝產四五萬斤糧食,「經過這個大躍進之後,很多講假話的事情都暴露出來了,我就覺得作為一個新聞工作者,你老欺騙沒意思的。」他在《楊瀾訪談錄》裡說。
《明報》的辦報宗旨幾乎就是他武俠觀的體現:「俠氣,幹預社會,對好的人和事件進行讚揚和表彰,對壞的人和事情進行批評和反對。」
1989年金庸在明報大廈辦公室
在《長風萬裡撼江湖》一文中,金庸曾說:「一個人一生所做的事業,不論大小,總應該能令自己回想起來感到欣慰。當然這是一個目標,做不做得到是另一回事,不過總得盡力去做就是了。所以,辦報紙也應該辦一份最好的報紙。當然這也是每個人的理想,如果你是開計程車,就希望自己能開得最好,朝向最好的目標走。」
初衷是好的,但是開局艱難。他投入了全部身家財產,銷售量一開始不足一萬份,他只好繼續寫武俠小說吸引讀者,同年,《明報》開始連載《神鵰俠侶》。
為了節約成本,他把《明報》副刊的專欄稿費開很低,倪匡和亦舒兄妹催他提高稿費,亦舒還為此寫過專欄罵他小氣,金庸咬著牙就是不提高稿費。他在接受《外灘畫報》採訪時說,「不可以加。如果加了,別人報告給他們的老闆,我就會收到同行的20個電話,說破壞規矩、破壞辦報傳統,他們就會集體對付我。」
為了安撫倪匡和亦舒, 他帶著倪匡去旅行,買了幾個相機送給他,又買了女孩子的禮物送給亦舒,對方才作罷。由於廣東話不好,他和倪匡溝通主要靠寫條子,「說話他會耍賴,寫了條子,他就不會賴了。」
除了寫小說,金庸還要寫800字的社評,評論當天的時事。他寫得慢,喜歡反覆改,很多次整個報館都在等他的文章,排字工人站他旁邊,說:「查先生,無須更改了,要拿去排字了。」他依然埋頭修改。
倪匡寫得快,他批評人家:「你這樣快的文章寫不好。」
此後金庸硬是將《明報》辦成了香港知識分子心中的第一大報,靠的就是獨立的社評。「在別的方面我們也不見得就比其他報章好,不過,有一點我們卻是做到了,那就是真正獨立的。任何力量想影響我們的話,我們是絕對抗拒的。這種態度和立場,可能讀者在短期內注意不到,但長期下來,讀者就會了解,我們是真正客觀、獨立和公正的。」他在《長風萬裡憾江湖》裡說。
對於時事,金庸有著敏銳的政治嗅覺,文章見解犀利,後來香港總督也要每天看他的社評。他曾得意地告訴香港媒體:「恐怕報紙成功,跟我社論寫得成功有關。買我的報紙,他就能看到我的一篇社評,其他的就不需要看了。」
動蕩年代瞬息萬變,他總是能預見潮水的方向。文革開始後不久,他寫了《自來皇帝不喜太子》,推斷將來毛澤東會整肅林彪。1976年毛澤東去世後,他寫了《不知往哪兒躲》,判斷江青沒有可以逃避的地方。他更重要的一個推測是1981年《明報》的社評,預測中國政府會收回香港,而且會在收回日期的前十五年宣布,同時宣布香港現狀今後不變。中國政府後來的確於1982年宣布,於1997年7月1日收回香港。
《明報》社評
他把這種敏銳歸為大膽,「反正這報紙是我自己辦的,我推測錯了,也不會有人管我,也沒有太大的責任。如果我拿大家的薪水,替人家做事,就不敢這樣大膽,推測錯了,老闆要罵你了:你怎麼這樣亂寫!」
因為堅定地反對文革,金庸的生命曾受到威脅。有人把炸彈送到《明報》報社,秘書看到之後報了警,警察趕來處理,炸彈被放在馬路上引爆了。香港政府派警察24小時貼身保護他,還準備了十個假車牌,每天換來換去,以防被人跟蹤。「害怕,但沒辦法,已經騎虎難下了。太太和孩子顧不到了,自己生命都顧不到了。」他在《楊瀾訪談錄》裡說。
他給自己鼓勁兒:「即使危險迫在眼前,感到恐怖也不卑怯退卻。因為我不想被我小說中的英雄們取笑啊!」
《明報月刊》四十周年時,金庸說:「我當時是拼著性命來辦的,準備給打死的,結果沒有打死,還好。他們覺得我很勇敢,我說在香港做事情,勇敢一點也不奇怪。香港這個環境中,要勇敢很容易的。」
「我不相信有人能充分了解我」
1972年,《鹿鼎記》連載結束,金庸宣布封筆。
《明報》已經上了正軌,不再需要靠武俠小說拉動銷量。在他看來,寫武俠小說已經變成了相當辛苦並且痛苦的一件事情,每天都不能停,心理壓力很大。另外一個原因是,他打算激流勇退了。「我寫作有個原則,希望不要重複:我一共寫了15部,很多事情都寫過了,很多人物都寫過了,再寫下去就都重複了,讀者就會覺得不好看,我自己也覺得不好看了。也可以這樣說吧,已經是『江郎才盡』了,已經沒有才能再創造新的故事、新的人物了。」接受一家香港媒體採訪時他說。
金庸找好了自己的接班人。他寫信向古龍約稿,請他為《明報》連載武俠小說。古龍接到金庸來信時,朋友於東樓正好在場。那時古龍風頭正盛,來信很多,他漫不經心地讓於東樓將信拆開,看看到底是哪個「傢伙」從香港寫信給他。結果是金庸的約稿信,古龍讀罷這封信,難以置信,澡也不洗了,「光著身子躺在椅子上,半天不說一句話」。
金庸主動讓出了那個帶給他巨大聲名的輿論場,此後古龍的《陸小鳳》系列在《明報》連載,獲得巨大成功。金庸繼續回去寫社論,在這份傾注了半生心血的事業上,他無堅不摧,即使是在他最脆弱的時刻。
1976年10月的一個晚上,52歲的金庸在辦公室裡趕社論,忽然接到了一個電話,很短,不到一分鐘,掛了電話之後,他呆坐在椅子上,發愣了半個小時。之後提起筆,把剩下的文章寫完,走出了辦公室。
電話來自大洋彼岸,他的大兒子查傳俠自縊身亡,原因是跟女朋友吵架。這件事成了他此生最大的遺憾,「他(查傳俠)的性格很衝動。當他想找我談心事時,我卻說要寫稿,你出去吧,拒絕了他,我為此後悔,沒機會跟他多談,他想談論人生問題……」
金庸和兒子查傳俠(左一)
金庸甚至想跟著自殺,去另一個世界問一問查傳俠,「為什麼要自殺?為什麼忽然厭棄了生命?」他參不透這道生死的謎題,只能帶著疑問和懺悔繼續活下去。
後來,他在《倚天屠龍記》的後記裡寫道:「事實上,這部書情感的重點不在男女之間的愛情,而是男子與男子間的情義,武當七俠兄弟般的感情,張三丰對張翠山、謝遜對張無忌父子般的摯愛。然而,張三丰見到張翠山自刎時的悲痛,謝遜聽到張無忌死訊時的傷心,書中寫得太也膚淺了,真實人生中不是這樣的。因為那時候我還不明白。」
他開始信佛,花了三四年時間,才從佛經中得到解脫。「我一直研究佛教,研究佛教的書,從佛教裡面得到智慧。其實每個人都有一樣的痛苦,做人就是痛苦的,是避免不了的。」他告訴楊瀾。
那是他一生中精神最痛苦的時期,他默默度過,從未和人訴苦。「我的痛苦快樂,我自己個人是很保守的,什麼感情都放在自己心裡,跟人家沒關係的。」
得到了巨大的聲名,也失去了至愛的家人,品嘗過人生的歡喜痛苦、大起大落,之後有臺灣媒體問金庸,今生是否還有所求,他說:「別無所求,只希望學問好一點。」
金庸一生愛讀書,在他看來,學問不好是自己最大的缺陷,「我以為我的武俠小說是第一流的,但說是偉大的文學作品,那就不夠資格了。」看到其他學者,他有時會自卑,在接受《南方周末》採訪時,他說:「我花那麼多時間寫小說娛樂別人,自己卻沒什麼好處的,辦報紙給人家看,自己沒什麼好處的,而做學問是自己得益的,可以有快樂的。如果照我自己的意思,最好小說也不寫,從大學開始就專門研究歷史,研究外國文學,那麼到現在大概跟其他大學教授的學問差不多了。我自己很慚愧。花這麼多時間,去做一些現在沒有用的事情,我現在真是希望自己有很好的學問。」
2005年,81歲的金庸赴劍橋求學,尋求更加舒展自由的人生。在劍橋的校園裡,他總是回想起少年時騎著單車去上學的情景,躍躍欲試想騎單車去上課,妻子制止了他這個瘋狂的想法。
2010年獲得博士學位後,他想著,以後「平平淡淡過生活,過一點清閒的生活,能夠遊山玩水一下」。
金庸劍橋留學
白巖松曾問過他:「在你心裡是不是一個快樂的人呢?」
金庸回答說:「是的,我基本很快樂的,很樂觀的,覺得人生對我而言雖然有很多困難,很多挫折,但是大致上是快樂的。」
在《倚天屠龍記》裡,困在光明頂地道裡的小昭給張無忌唱歌:「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人生百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金庸把那些流年逝水都埋在心裡,很少傾吐。很多人寫金庸的傳記,都沒有經過他授權。
幾年前,金庸接受《南方周末》採訪時說:「我這一生經歷極複雜,做過的活動很多,興趣非常廣泛,我不相信有人能充分了解我而寫一部有趣而真實的傳記。金庸為人所注意只是一個寫武俠小說的人,並無多大價值,不值得為他浪費筆墨,寫自傳似乎沒有資格。而且我這輩子和太多的人交往,有太多的秘密,也不方便公開。」
直到去世,他都沒有寫下自傳。為一代人構建了一個瑰麗的江湖之後,他像自己筆下的俠客一樣懷揣著秘密飄然遠去,從此江湖永不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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