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閱讀文章之前,先讓我們用1分鐘時間觀看這幅《五裸女》。
你看到了什麼?
有什麼吸引你的地方?
線條、色彩、透視、構圖有什麼樣的特點?
它讓你想到了什麼?
試著猜一猜,這是什麼樣的創作場景?
曾在2011年刷新華人油畫最高記錄的常玉《五裸女》昨日已易主,在11月23日的香港佳士得的秋季夜拍會上重新亮相,拍得3.039億港元,再度刷新10月剛創下的常玉繪畫作品拍賣個人記錄。
而蘇富比亦宣布常玉另一幅同樣創作於50年代、更加愜意妖嬈的《綠色背景四裸女》,將加入香港蘇富比的2020春拍會。
綠色背景四裸女,常玉,1950s,artofsanyu
據Artprice拍賣數據顯示,常玉先生的作品因其稀缺性在十年內持續增長,成為藝術市場的搶手明星。
在過去10月5日香港蘇富比現代藝術拍賣會上,常玉先生創作的《曲腿裸女》(1965)也以$1.98億港幣的天價落錘,刷新他當時的個人拍賣記錄。他的三幅作品囊括那一場拍賣的第一、三、四位成交,合共斬獲逾$2.9億港幣。
曲腿裸女,常玉,Sotheby
當晚另一幅被售出的作品
中國花布上的粉紅裸女,常玉,1930s
藝術品因其價值的膨脹空間無限,投資風險極高。不經歷點時間的洗禮、命運的無常,難以估量其數字意義上的價值。因此,身後成名成了多少藝術家的命運,埋沒-重現-走上巔峰的生命循環又被重複了多少遍。而在這幾幅天價畫作的背後,就揭開了常玉晚年的處境,他親自寫道:
「如果在當其時不遭窮困,勤於作畫,不致等到今日始成,則早到成熟期矣,萬嘆。特此作記,時在一九六五年四月。」常玉是四川人,自幼學習書法,20歲那年抵達巴黎學習西方繪畫。與他同期的徐悲鴻、林風眠、潘玉良、邵洵美等在巴黎美術學院學習現實主義時,他卻在蒙柏那斯,巴黎先鋒派的聚集之處,一間私人業餘美術學校「大茅屋」中學習繪畫。他脾氣古怪,聲稱「假使想成功一位大畫家,那麼當你們懂得了怎樣捏筆以後,千萬勿再到羅浮宮去。」因得到了家裡的接濟從不缺錢花,他買得起昂貴的相機,愛逛酒吧,結交名流好友,娶過當地公爵的女兒,畢卡索為他畫過肖像。他的藝術造詣在巴黎就得到了關注,曾被巴黎最大收藏家侯謝(Pierre-Henri Roche)賞識,被邵洵美稱作「近代藝術界中的寶貝」。他風流愛女人,也愛動物,特別是馬和貓。在紐約拜訪老友Robert Frank期間,他常去中央公園的動物園閒逛,在公寓後院觀察小動物,為它們撰寫一個個長長的故事。正是因為他那翩翩公子哥的做派,即使在家道中落以後,依然堅持著一些旁人難以理解的原則,「手撕甲方」的例子多到身邊人司空見慣。而據龎薰琹先生回憶,一個出版商請他為一本陶淵明詩集作四幅銅板插畫,因為實在沒錢買工具,他用一把舊修腳刀居然把插圖搞出來了,並且相當精彩。人生中最後一次展覽,是由巴黎的一對夫婦用自己的公寓為常玉舉辦的。《曲腿裸女》也被常玉印在了自己設計的邀請函上。一年以後,常玉先生因沒關好煤氣在巴黎的公寓中毒身亡,數日後才被發現。朋友說他生活中一直粗枝大葉的,這種死法很「常玉」。初到巴黎畫肉感極強的裸女,婚後畫點花卉花瓶靜物,與令人玩味的動物。只是到了中年之後,動物在色彩感極強的背景中失意地遊蕩,裸女形象日漸抽象,寥寥數筆以概之。這樣兜兜轉轉的藝術生涯,看似是回到了起點,卻是真正的返璞歸真、忠於自我。左:舉腿黑絲襪女士,常玉,1920s/30s,artofsanyu
右:裸女與北京狗,常玉,1950s,artofsanyu
左:婚禮花飾,常玉,1930s,artofsanyu
右:盆中的果樹,常玉,1950s,artofsanyu左:六匹馬,常玉,1930s,artofsanyu
右:孤獨的象,常玉,1960s,artofsanyu在早期關於常玉的行文中,很少有人談及他的藝術,只是就他坎坷的一生娓娓道來,更像是說教性的敘述,席德進在常玉死後5年後寫道:
「我們只看那成功的一個,卻不見那失敗的一群。常玉只不過是在巴黎追求美夢的數千萬個無名的畫家中的一個而已!」然而,以為就此沉沒的藝術家被臺灣收藏家從厚重的灰塵中擦淨,重見光明。1992年,常玉作品首次亮相亞洲拍場,三幅作品便全部成交。1995年臺北蘇富比推出首個常玉專場。蘇富比臺灣區總經理衣淑凡女士為常玉完善了資料,建立了官方網站,讓常玉的作品回到故土。2004年巴黎吉美博物館舉辦常玉回顧展。2011年,《五裸女》刷新華人油畫最高記錄。2018年,姚謙與陳粒合作為《細看常玉》北京展覽製作背景音樂《在常玉的房間裡》。常玉成為了偶像,被流行文化所接納。常玉既不純西方又不純東方,倒也不是尷尬中庸的混合物,而是精煉提純後的第三類。他曾用食物來比擬西方藝術與自己作品的差異:「歐洲繪畫就像一場盛宴,有烤肉、油炸食品及五花八門的大魚大肉。至於我的作品,可能就是蔬菜及水果色拉,你若是願意,可以為您調調口味。」他保留了中國文人的那種清淡的「吃口」與高雅的趣味,不堆疊色彩,不刺激感官,不直抒胸臆。畫作的落款籤名模仿印章,取名中一「玉」字,再加上一框,看起來不就是簡體的「國」字!中國文人喜歡常玉的靜物圖,對裸女卻避而不談,直言看不懂。而西方人將常玉的裸女與馬蒂斯相提並論,卻為讀懂他作品中的各種東方意象傷透了腦筋。西方人素來有畫裸女的歷史,或具有宗教性,或純粹代表美的形式,或表現獨立先鋒。而對於中國人來說,撇開難登大雅之堂的色情畫,裸女是沒有歷史參照的主題。於此,東西方藝術家筆下的裸女意義完全不同。花毯上的側臥裸女,常玉,1930s,artofsanyu
常玉的「書齋氣」與直白的肉慾是他的矛盾之處,也因此成就了他。因為從小受到過傳統書法的教育,在各類裸女畫中可以看出,常玉的線條總是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同樣以線條勾勒裸女的馬蒂斯,卻相對猶豫不決、斷斷續續。日本評論家曾指出,馬蒂斯對於人體比例的處理以及繪畫方式,依然脫離不了西方傳統透視與素描的體系之中,而常玉的線條往往更概括、抽象 —— 也許源於東方水墨的寫意,從而更有具表現力、隨心所欲。正是因為常玉作品混合東西,西的那一部分讓西方觀者敢於接近,而中的那一部分滿足了主流西方審美崇拜「東方主義」的品味。題字瓶與白菊,常玉,1930s,artofsanyu常玉的裸女究竟色情與否,是仁(yin)者見仁(yin)的。有人說他的裸女遠比馬蒂斯、藤田嗣治之流高級,他將東方的山水哲學境界融入了裸女畫,起伏的人體「山景」如同中國的捲軸,邀人久久凝視,細細品鑑。同場拍賣的藤田嗣治《少女與幼犬》,最後以HK$1,697萬成交有人說裸女是常玉抒發內心世界的載體,「在保羅·塞尚那裡是蘋果,在喬治·莫蘭迪那裡是瓶瓶罐罐,在草間彌生那裡是花朵與無窮無盡的圓點和條紋,而到了常玉這裡則成了女性裸體。」有人說三寸金蓮與指若削蔥皆為古人對於色情的臆想,裸體作為現代主義的象徵意味著開放與進步,那被誇大的雙腳與顯眼的雙手正是被常玉刻意放大了的色情主義。而種種清新脫俗的解讀與片面的臆斷,在好友徐志摩不指名不道姓的散文中被拔光了「雞毛」。「對人體美的欣賞在我已經成了一種生理的要求,必要的奢侈,不可擺脫的嗜好。」「我就不能一天沒有一個精光的女人耽在我的面前供養,安慰,供養我的眼淫。」「別看低我這張彈簧早經追悼了的沙發,這上面坐落過至少一二百個當得起美字的女人!」全文尺度之大,以至於徐志摩的這篇《巴黎的鱗爪》在各類出版物中被嚴重刪減。想來也是,兩個男人之間的對話有什麼好矜持的,在此為徐志摩的坦誠敬上一杯!而在各類傳記中對於常玉的「鄉愁」亦有過度放大之嫌。常玉的作品中「含東方元素量」不小,卻也沒有愁得那麼不堪。正是因為風流倜儻、熱愛自由的氣性,以及對巴黎藝術氛圍的沉迷,留在巴黎始終是他的個人選擇。(對照一下當時藝術家在中國的處境,常玉確實是幸運的。)臺灣熊秉明先生的理解我認為可能最接近事實:「我能從那裡捕捉到一種悠長的鄉思。並不是鄉愁,並不愁,但是纏綿、粘滯、揮擺不去。」然而隻身在巴黎的他確實是孤獨、寂寥的,因此在晚年只能「把記憶中的故鄉加以咀嚼,把童年的一切汲起來,當然有許多事物已經走樣、變質,但可能化為更奇突的形象,醞釀成更精醇的風味。」牧童與水牛,常玉,1940s,artofsanyu風水輪流轉,50多年後,他的作品逐漸在畫廊、拍賣會上嶄露頭角,人們終於開始關注並讚美他的藝術。當代的藝術市場,數字是衡量一個畫家是否成功的參照。這讓我們不禁質疑衡量一個畫家成功的標準是什麼?有人說,如果梵谷又活過來,看到他作品的價格成了天文數字,將再一次發瘋。也許對於一生坎坷的常玉來說,「成功」從來就不是他的追求,一雙靈性之眼看盡了這宇宙的美與神奇,也算沒有白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