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國產老劇都可以兼顧陽春白雪、下裡巴人,看的時候只覺得有意思,跟著故事一起笑,等看完了多想一下,就會發現裡面包含了不少做人的道理或是社會現實。
比如1996年播出的兒童劇《三毛流浪記》,它改編自漫畫家張樂平家喻戶曉的同名作品。
相信大多數80後小時候都看過這部劇,以及總是哈哈傻樂、怕撓痒痒、鼻子尖拱出一坨有點畸形感覺的小主人公三毛。
劇中幾個經典情節,過了二十幾年我還有模糊的印象。
一是三毛裝成濟公嚇人。深更半夜,他和水生兩個人摞在一起,外面套個大號的濟公衣服,再拿把破扇子,腰上掛個葫蘆,嘴裡假裝念咒,然後偷偷甩幾串鞭炮,就嚇的想把嬰兒丟進黃浦江的壞人屁滾尿流;
二是津津有味啃別的有錢小孩吃剩的西瓜皮,還有吃粉刷工桶裡沒用完的漿糊。童星孟智超有點靈性,吃西瓜皮的那個饞樣,就跟真的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流浪兒一樣;
為什麼記住的都是這些有點糟心但是又看著比較「歡樂」的情節?
三毛最慘的時候住在垃圾堆裡,像條髒狗。但是他心大如鬥,除了吃不飽飯,好像也沒有什麼能讓他發愁的。
這或許就是小時候的我們的縮影,純真,記好不記壞,永遠痛過就忘。這種樂天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越長大卻喪失的越徹底。
三毛的性情體現在劇中一系列故事裡面。
《三毛流浪記》是單元劇形式,劇中的舊上海各種光怪陸離。
第二個故事裡面,雜耍班頭姜大力,靠著表演槍棒和飛刀討生活,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溼鞋,結果十來歲的兒子死在了他的飛刀下。
第一個故事裡,撫養三毛的漁夫張大伯被來收苛捐雜稅的打死,三毛只得跟著「乞活軍」去上海尋找多年來音訊全無的媽媽。因為思母心切,他誤將舞女王秀英當成了媽媽,像跟屁蟲一樣整天跟著她。對方心腸很好,沒有點破,無微不至的照顧了三毛一段時間。沒多久,王秀英被想要利用她美色巴結工商局局長的混帳老闆逼走。於是,三毛又回到了苦X的流浪生活。
沒過多久,班頭姜大力收他做了新徒弟。
說是雜耍班子,其實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姜大力是山東人,整天煎餅卷大蔥,大蔥塞煎餅,三毛一個南方人也被強迫跟著一起吃,沒幾天就吃的想吐。好在三毛年紀雖小卻什麼苦都捱過,而且「諂媚功夫」一流,偶爾抱怨兩聲也是小心翼翼的。
不過除了練功時苛刻一點,這人也並沒有什麼壞心眼,典型的粗漢。
這天,跑回老家六七年、其間沒有絲毫音訊的沈臘梅突然又回到了上海。
上個故事裡是錯認媽媽,此時卻是沈臘梅將三毛誤當成了她的兒子。
這沈臘梅是什麼人?
當年從家裡偷跑出來,出於感激,嫁給了收留她的姜大力。結婚幾年後的某一天,她說要回家看看父母,然後就一去不返,毫無徵兆的消失無蹤了——就像來時一樣。姜大力往沈臘梅老家去了很多信詢問情況,卻都原封不動被退了回來:查無此人。
這讓他不能不心懷怨恨:欺騙自己、要走連一句交代都沒有也就算了,居然狠心到連兒子都不管了。
女人對這點也心知肚明。
當姜大力一副渾然不認識她的樣子,把她往外趕時,沈臘梅反倒更「確信」他是不願意自己跟兒子見面。
所以,她開始整天盯著三毛。
為了打持久戰,沈臘梅找了個活,幫街巷裡一位老太看護腿腳不便的孫女。
她並不知道,兒子已經死了。而姜班頭當初為了救受傷的兒子,花光了積蓄還欠了一屁股債。
為了讓表演有噱頭賺更多錢,三毛開始當靶子。觀眾看完了在那裡起鬨,讓姜班頭蒙眼再來。沈臘梅擔心三毛有危險,死活不讓姜班頭蒙眼扔飛刀,姜班頭也有點猶豫。三毛嚇得瑟瑟發抖,就差尿褲子了,但是不想讓姜班頭失望,他硬是挺著,堅持讓對方表演完。
經過幾番波折,這分別多年的小兩口終於把誤會和各自的無奈都說開了,冰釋前嫌。原來,沈臘梅當年回家之後,父母接連去世,加上兵荒馬亂,她為了照顧重病臥床的哥哥,才一直沒能回來。
正當他們高興的給三毛過生日,特意買了平時捨不得吃的洋麵包時,要債的黑社會卻找上了門。爭吵拉扯中,沈臘梅腹部中了一刀,失血而亡。
埋葬了亡妻,姜班頭在上海呆不下去了,而且也自知沒能力照顧三毛,二人只得依依不捨的告別。
「離開」是《三毛流浪記》裡每個故事的共同結局,它是一種象徵。
「舞女媽媽」走了,雜耍師父也走了。
之後他還跟過妙手仁心的葉百應醫生、寬厚的澡堂搓背王師傅,也都是悲劇收場。
一個病人的兒子「小鬍子」為了謀奪家產,換了葉醫生給老人開的藥。葉醫生相信以自己的醫術,老人至少還能活一年半載,上門去驗看屍體時,一眼就發覺不對,是木鱉子中毒,於是厲聲斥責。對方怕事情洩露,竟用木棍將葉醫生打死。
跟著葉醫生學醫,本來是三毛很好的一個歸宿,結果又成了一場空,和好人在一起的日子總是短暫。
每到這種時候,就會響起悲戚的配樂來烘託氛圍。
全劇只有兩首配樂,貴在精不在多,一首歡快,一首悲戚,曲都做的很好,切入時機也很恰當。
《三毛流浪記》裡面,像舞女媽媽、姜班頭這類底層窮苦人,病不起傷不起,過了今天不敢想明天,有片瓦遮頭、三餐飽飯就算是生活了。而另一邊,有錢有勢的人則是各種驕奢淫逸,不僅不幫人,還總想著坑蒙拐騙、投機鑽營。
比如第三個故事裡面的「小癟三幫幫主」黃大炮,控制一群小乞丐去當扒手,逼他們從燒開的水裡面夾東西來訓練摸包。秋生因為不肯乖乖聽話用自己的開鎖功夫去幹壞事,就被裝進麻袋丟進了黃浦江。黃大炮勾結警察楊探長,為了搞到唐寅畫討好對方,讓其平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設計誣陷字畫主人李良全販鴉片;
比如第四個故事孤兒救孤,壽材行白老闆為了不丟面子,要把女兒跟人私通生下的小孩扔到黃浦江裡。幸好夥計水生心善,偷偷把小孩放到了在街上看「濟公戲」的三毛的破爛背簍裡面。一計不成,白老闆又僱人去三毛居住的貧民窟搶小孩;
比如第五個故事興隆飯店,客人在菜裡面吃出蒼蠅,男老闆叫三毛把蒼蠅吃了,以示這個東西是黑木耳。睜眼說瞎話,連客人都看不下去,纏不贏這種狠人,搖著頭無奈的走了。這飯館老闆的兒子頤指氣使,把三毛當馬騎,加起來也有七八十歲的夫妻倆不僅不勸阻,還恬不知恥的在旁邊起鬨叫好。
但是最假仁假義的,還屬第六個故事的銀行經理張保羅,不單是敗類,還是個斯文敗類。他的女兒玲玲放炮仗炸瞎了眼睛,醫生說要找到合適的眼角膜才有機會復明。但是有哪個活人肯把眼角膜捐出來呢?於是他打起了壞主意,讓綽號「三老闆」的掮客幫忙物色一個「小癟三」,沒別的,只一個要求,身體一定要健康,特別是眼睛要亮。然後,三毛就被選中了。聽說是去有錢人家,其它小夥伴都羨慕的不得了。三毛走了以後,有一段時間沒去看他們,他們還以為三毛是嫌貧愛富了。可是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沒人會無緣無故對你好!最後三毛無意中從玲玲嘴裡得知真相,想要逃跑時被抓了回來。張保羅氣急敗壞,覺得三毛不知好歹。在他眼裡,自己家錦衣美食,一餐飯就能當窮人一個月的開銷,你一個最低賤的小赤佬,用一雙眼睛就能換幾個月舒舒服服的日子,還不感恩戴德嗎?跟其它人相比,我還是有良心的,跟我鬧!
《三毛流浪記》在劇情細節處理上很細膩。
黃大炮手下有小六子,大牙,秋生,臭皮蛋,瘸子,阿木林等人。當初三毛為了救王秀英,被舞廳老闆的手下打得遍體鱗傷,丟在小巷子裡無人過問,多虧了小六子這些同樣身世可憐的小流浪兒發現他並悉心照顧,才沒死掉。這群小屁孩都叫黃大炮「老亞索」,老亞索是劇中經常出現的上海話之一,意思是大叔?其它的還有小癟三、小赤佬,最早知道這兩個詞就是從這部劇裡面。黃大炮居住的地方始終都保持了光線陰暗,對應了他見不得光的身份和齷蹉的人品。
很逗的是,牆上掛著一副鼓上蚤時遷的畫像,黃大炮認為那是他的祖師爺;然後黃大炮玩鷹的叫鷹啄了眼,因為貪圖女色,中了一對狗男女的仙人跳,從上到下被搜刮一空,只剩了一條短褲灰溜溜回來。仙人跳的女演員選的是淑女型的,一眼看上去斯斯文文、人畜無害,因此就更具有諷刺意味:魚龍混雜的舊上海,連黃大炮這種老油條都很難分得清到底誰好誰壞。
興隆飯店的金廚師,一開始不肯給三毛剩菜剩飯混在一起的泔水,一副惡人的模樣。劇情繼續,原來他並非故意刁難,留著泔水是為了接濟生活更艱難的鄰居,一戶有七八個小孩的人家;後面老闆娘發現三毛拿了泔水回去給其它小乞丐吃,對她其實並沒有任何損失,她卻甩手打翻了泔水桶,給三毛臉色看。二者相比,高下立判。
玲玲初見三毛,問張太太三毛長的什麼樣子,張太太回答道:他呀,有雙又大又亮的眼睛。這個對話隱喻很棒,一雙眼睛,在有些人看來,可能只是一個有利用價值的物件。而大人在進行著骯髒算計的時候,兩個小孩子卻渾然不知,相處融洽,玩得開心的不得了。因為三毛太乖巧,最後玲玲媽媽終歸是不忍心,在去醫院之前吃早餐時,把放了安眠藥的牛奶給調換了,使得張先生在路上暈了,三毛得以逃脫。或許母性是女人的天性吧,所以女人總是比男人更柔軟。
葉百應醫生接了一個打嗝打個沒完的病人,他突然謊稱對方偷了他的錢,厲聲斥責。病人立馬急了,情緒激動的連聲辯解。葉醫生看著對方半晌,狡黠的一笑,問道:還打嗝嗎?病人一愣,不明所以:咦?真的不打了,怎麼回事?
嚇人治打嗝有什麼科學依據我不知道,但是真的很有效。我小時候就被老媽嚇過,再把《三毛流浪記》翻出來看時,才知道是出自這裡。不過這招好像只能用一次,第二次有了心理準備就不靈了。農村有很多這樣的土方子,說是迷信吧,又真能解決問題,比如還有碳素藍墨水畫「龍殼瘡」,畫了三四次,我脖子到一邊臉上的瘡就神奇的好了,沒花錢,去醫院找西醫最少幾百。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過類似這樣的經驗?
三毛這個人物最可貴的地方是,自己過得這麼苦,吃了上頓沒下頓,卻還能想著幫助更弱小的人,比如嬰兒。
背簍裡嬰兒「從天而降」,其它流浪兒都說別自找麻煩,隨便丟哪裡算了,大雨滂沱,三毛怕嬰兒死掉,堅持要撫養。他和小六子到處給嬰兒找衣服、奶粉,為了給嬰兒過生日,去蛋糕店打工換一塊蛋糕——可他們自己都沒正經過過一個生日。他們無父無母,也不知道生日是哪天。幾個流浪兒用泥巴捏出一個大蛋糕,圍在那裡,邊啜泣邊唱生日歌,看著實在是心酸。
武俠劇裡總說俠,像三毛這種行為算不算得上是俠氣?水生將嬰兒放進竹簍的時候,戲班子正在演「濟公解救世人」的橋段。可是世上哪有什麼羅漢救世?都是人默默在做。
三毛其實只是個引子,帶著當下的觀眾們一同「經歷」劇中的一切。在經歷了各種艱辛和各色人群、許多卑鄙的事情之後,他仍然能保持純真本性,出淤泥而不染。作者創作這麼一個角色,想要表達的美好期盼不言而喻。人之初性本寬,不要在渾濁的生活裡變得險窄、悲觀。
1999年,《三毛流浪記》續集播出。第二部質量不如第一部,我想主要是長大了幾歲、染上了「成人味」的孟智超,靈性明顯淡了不少。不過,續集的新主題曲更膾炙人口。
三毛裡格三毛,流浪哩個流浪,赤腳走過馬路裡個弄堂。三毛裡格三毛,流浪哩個流浪,睡在那垃圾箱,餓的我心發慌,流浪——十裡洋場霓虹燈光閃閃亮,大餅油條混沌豆漿噴噴香,火車汽車電車跑車吵得我頭髮脹呀,高樓大廈西裝皮鞋真呀嘛真漂亮。啊啊——三毛三毛,流浪流浪,哪一天哪一天,我有吃有喝有住有錢不再流浪,流浪——
以前演技比較自然風,包括孟智超在內的每個演員感覺都不一樣,不像現在這麼學院派、模式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