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聲陣陣,錦幄微啟,溥儀和婉容正在私語。忽然,文繡跑進寢宮,怯生生地說,我也怕打雷。接下來的場景,乃三人擁被嬉笑打鬧,春意無限。
其時十歲的我,仰頭看著大大的銀幕,倒未被軟情色的氛圍所惑,只是往椅子深處坐了坐,裹緊身上的棉襖。畢竟是露天,深秋時節。
想不起為何父親的單位明明有個禮堂,還要在露天放電影,或許是禮堂不夠大,容納不下這許多人,不得不移師室外。至於《末代皇帝》,看時並不知曉是義大利人導演的,不過即使年幼,已感到一些異樣。雖說滿銀幕除去洋教師莊士敦,幾乎都是中國面孔,但那各種做派和情節都透著怪:
如西太后臨死時,其場景滲出陌生的陰森森;鼎革之後,改造完畢的溥儀重遊故宮,熟門熟路從御座一側掏出童時的蟈蟈兒罐,而裡面的蟲兒還在脆聲鳴叫,就算我小,也覺得這不大可能吧;
還有開篇所言的三人場景,離開清室宮廷的實際太遠,充滿西方人的想像,綺思過甚。
不過,雖有這許多異樣,那時的我仍是看得津津有味,故事順溜兒,畫面顏色紛呈,演員也好看,尤其是飾演少年溥儀的那位演員,和老年時的相貌一比,真是判若雲泥。另有叮叮咚咚的配樂,悅耳得很。
我必定有過露天觀影的更早紀錄,但留在記憶中的,唯《馬蘭花》和《一江春水向東流》(後者的片名乃日後追索),未上小學,在姥姥家做客,那就是五歲的樣子。
《馬蘭花》是真人演的神話劇,諸如大蘭懶惰、小蘭勤快、馬郎勇敢的許多情節已記不清晰,但那隻黑貓——由惡狠狠的狼變成的黑貓,其陰險,實在是烙在腦袋裡,永不忘卻(以致多年後讀到愛倫·坡的小說《黑貓》,還不由得作上溯聯想)。歌謠「馬蘭花,馬蘭花,風吹雨打都不怕……」,影片一結束,已在孩子們的口中成誦。
《一江春水向東流》,在別處曾說過,茲不贅,只是納悶,一部上個世紀四○年代的黑白老片子,怎麼會出現在數十年後的北方內陸露天放映中?真是個奇緣。
不只在一處看過露天電影,而其場所與硬體構成其實大同小異。一片開闊的場地,下午時分,在一側豎起兩根長木桿,間距與幕布等同,掛上銀幕,系好。幕布在幼童看來,算是大的,能容納那麼多男女走動、車輛驅馳,相當了得。如今回想,與劇場中的寬銀幕比,這塊幕布不過爾爾。露天場地雖大,但也經不住人多,提前佔座位是要的。什麼位置好呢,當然不是愈前愈佳,和在影院看電影大致同理。中間稍前一些就可以,且注意不要佔據放映機的位置,否則,人家來了,你自個兒還沒讓,全場的人都會轟你,何必?
黃昏時分,空場上擺了一地的椅子凳子,慢慢被人填滿,喧聲四起,好不熱鬧。晚來的人,穿行在椅凳腿之間,不斷與人招呼,尋找先期到來的板凳。孩子呼嘯,大人熱談,就差沒有小販賣零食茶點了。忽然有喊聲:放映員來了。大家循聲望去,只見有兩位昂昂然而來,顯然對自己成為全場的焦點習以為常、傲然自若。隨後,放映機豎起,連上電,膠片盒打開取出片子放入。先做少許調試,一道光射出,在幕布上遊移矯正,尋找最適宜的角度,之後便是正式放映了。我好奇,不僅看銀幕上的畫面,還抽空瞅瞅那光束中飛揚的灰塵,在寒光中,熠熠發亮。其時在想,沒人跺腳抖衣服嘛,怎麼還有這麼多塵顆粒呢。
記得在露天場中,看得最駭人的電影,是《西安殺戮》,此名非日後獲知,而是一直存在記憶中,因印象實在深刻。其血肉橫飛的場面,出現在大眾的放映場中,如今想想也是詭異。
因片名多少年是牢記的,等想起查詢時,自然是一查即獲,沒想到乃張徹導演的作品,立時恍然,怪不得會如此暴戾,原來是他。
張徹的鼎盛時期在上個世紀六○七○年代,其作品當然無緣內地,等後來有機會,他也已進入創作衰落期了,《西安殺戮》算是晚期作品中有一些水準的,在內地公映,也不算丟份兒,只不過嚇得年幼的我不輕。
讀過一些回憶看露天電影的文章,經常有關於「跑片子」的描述,大致是說膠片電影,通常一部要分為兩盤膠片才能容納,而如果這部電影極熱,同時有兩個地方在緊湊的時間裡要放,那作為「下家」只能到手一盤膠片,先給觀眾放著,完畢後趕到別處去取下半部,這會兒大家就要等著了,什麼時候取到了,才能接茬兒看。我遺憾沒有經歷這種事,不過試想,銀幕上正緊張熱鬧呢,突然斷了,傻等著,也挺彆扭的。
那個時候,露天電影裡有不少都不太適宜小孩子看,常有些少兒不宜的鏡頭,但又能怎樣,其時的電影不過就這樣的狀況。國產的,《芙蓉鎮》《牧馬人》,幼童理解不了歷史的沉重,打打殺殺的動作片,有時竟有被砍下的頭顱骨碌碌滾動,唬人不淺;譯製片,《茜茜公主》,算是親和的,但歐洲宮廷的繁縟禮節還是讓孩子困惑,《紅與黑》的偷香竊玉,不說也罷。不多的讓年幼的我高興看到的,是卓別林的《尋子遇仙記》,大頭皮鞋、黑禮帽、肥大褲子為標誌的流浪漢與棄嬰的溫情故事,著實令我目不轉睛,當片子結束時,幼童的心只可用追溯式的「悵然」來形容。其時哪裡想到,這已經是半個多世紀前的電影。
非少兒的片子未必全然無益,這通常集中在道德觀較傳統的作品中。記得是《人生》,高加林和巧珍的故事,多麼古老的才子佳人與負心漢原型故事的變體,又加上法國於連·索黑爾向上層攀爬的滲透,引來無數成年人的熱淚和憤慨,即使小孩子,也會有懵懂的感染。如今,情節全然模糊了,但收尾處紅彤彤的蠟燭光,映著悲傷的紅嫁衣,那一片紅疊紅,猶晃動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