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網際網路中文環境裡，通常「抄襲」是一個特別大的罪狀；尤其是對於那些帶有偶像屬性、飯圈屬性的明星/歌手來說。粉絲通產會高喊，還我愛豆清白，吃瓜群眾則是翹起雙腳，實錘了實錘了。
而在大約十天前，《樂隊的夏天》中，皇后皮箱表演了他們的代表作《人間惆悵客》，然後被舉報了，說這首歌裡，抄了北極猴子，即Arctic Monkeys的三首歌，融到他們這一首裡。因為這個case沒有飯圈的幹擾，沒有太多的利益糾葛，且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於是，大家平心靜氣，我們一起來看看？
本案當事人，皇后皮箱樂隊，2005年開始組團，陸陸續續地發表了若干單曲、EP。2010年獲海洋獨立音樂大賞，2011年獲街聲StreetVoice「見證大團」年度10大新團，我也是那時候第一次聽到他們的音樂。當時也在唱片公司任職，計劃把他們的唱片在內地做正式發行，但因為各種原因擱淺。2014年，樂隊發行了首張正式大碟《超時空歌女的快活》，本次涉事曲目《人間惆悵客》便來自此張專輯。
我們先來聽《人間惆悵客》。
這首歌獲得了當年第六屆金音創作獎「最佳搖滾單曲」，也是那個階段皇后皮箱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其特徵包括：
·貫穿歌曲始終的Bass line，其Loop是全曲的標誌；
·帶著明顯的黑澤明/邵氏風格電吉他（就皇后皮箱來說，更準確地說是臺灣日據時期殘影）；
·經典的布魯斯call & response應答結構（人聲、吉他、合成器互相映襯）；
而我們再來聽北極猴子。先聽《You Know Im No Good (Live)》，這本是Amy Whitehouse的歌，北極猴子在BBC Live裡留下了這個版本。聽完之後你會發現，沒錯，確實《人間惆悵客》不僅那一段Bass Line和北極猴子極其相似，且整首歌曲的動機——也和北極猴子一樣，用變化極小的低音Loop去發展整首歌。
再有一首被指出的是《Crying Lightning》，認為《人間惆悵客》的吉他部分取材來自於此。但其實你一聽，好像確實有點兒像啊。可如果你要去扒譜的話，會發現他們的音是對不上號的。
那麼，我們就說Bass部分吧。
關於這首歌，皇后皮箱主唱&鍵盤手卡菈，她是這麼說的：
「我覺得這首歌最酷的是貝斯部份，它不像我們在其他歌曲的貝斯旋律上做很多變化，《人間惆悵客》的貝斯聲線是平穩一致地進行，而且，這首歌的貝斯是我發想的，哈哈哈。」
這聽起來非常不合常理。Arctic Monkeys在臺灣非常受歡迎，是當時的「大團」，都快趕上COLDPLAY了；而《人間惆悵客》獲得了金音獎的最佳搖滾單曲，金音獎的評審大都是臺灣最老資格、且一直在線的樂評人、廣播人組成，包括大家熟悉的馬世芳、葉雲平，等等，他們不會不聽北極猴子，不會聽不出皇后皮箱歌曲當中受到的啟發。而在相關的訪談裡，皇后皮箱甚至直接拿Bass的部分出來說事，認為這是歌曲裡面的Highlight——這是欺負大家沒聽過北極猴子嗎？如果自己心虛的話，不是應該避重就輕，去扯一些「我們歌曲概念很酷」之類的嗎？
因為，包括樂隊成員、包括臺灣金音獎的評委老師們，都不認為，這是「抄襲」。
而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人間惆悵客》所展現的三個特徵，包括Bass線循環、日據風情電吉他、call & response的樂句寫法，這些都在北極猴子的音樂（不止一首）中體現著。包括電吉他的演奏方式，你也許會詫異，為什麼一個英國樂團會這麼彈電吉他呢？恰恰說明了黑澤明《七武士》的全球性影響，讓武士電影獲得了世界聲譽，也作為新浪潮的印記被保留了下來，北極猴子的大紅大紫恰恰是他們抓住了這些要素。
好了，再往上追溯的話，這些招，是北極猴子第一個用的嗎？當然不是，更早的The Beatles，The Who，甚至The Smith，北極猴子都有從他們身上汲取涵養，才有了他們的「未來復古主義」風格。而那時候的皇后皮箱，在參考了北極猴子的招數後，用他們的方式，做出了這樣的復古，專輯命名為《超時空歌女的快活》，也是此意。
換句話說，北極猴子因為用了A1+B1+C1三個招，得出了X；皇后皮箱學習了他們，並加入了自己的招，可能是A2+B2+C2+D2，得出了Y；如果你要說一個音一個音地扒，皇后皮箱當然犯不上「抄襲」，但是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這裡的脈絡。
現在我們動不動說哪首歌「抄」了，通常都是在一個點狀去看的。其實，這時候不妨大家跳出來，站在一個更大的層面，我們聽下《超時空歌女的快活》，整張專輯呈現了什麼樣的狀況？
很快，你會發現《Like I Said》這首歌，這是皇后皮箱首張EP的重製歌曲——身為披頭四的粉絲，首先前奏我就聽到了西塔琴——對啊，一聽西塔琴你就會想到披頭四對吧？把這項神秘的樂器帶入流行音樂、開創迷幻搖滾的先驅，包括《Norwegian Wood》、《Within You Without You》，很披頭對吧？再接下來，你會發現，《Like I Said》同樣用的是call & response的結構，而吉他的應答句，還有和聲的撰寫，和披頭四的名曲《Taxman》是像素級的致敬，如那一句「啊啊 我想笑也不行 啊啊 我想哭也不行」，這個「啊啊」，在《Taxman》裡就是披頭齊唱「Taxman」的段落——
看到這裡，你也許會說，是啊，那不是正說明，皇后皮箱是一個慣犯嗎！？但是，你如果真的去對比這兩首歌，會發現他們的旋律、和聲，都是不一樣的。這也是我剛才所說的，A1+B1+C1可以得出X，A2+B2+C2，加或不加D2，能得出Y，就是這個道理。
《超時空歌女的快活》還有一首，叫做《It's Alright》，作為披頭四的粉絲，我非常確認，他們這次的參考對象是《Day Tripper》——這兩首歌的旋律和和聲其實差更多，這一次，皇后皮箱可能是用A2+F+H得出的Z，就是如此。
總之，如果你完整地把皇后皮箱整張專輯聽下來，你能聽到的東西豈止是這些，不僅有北極猴子，披頭四，還有誰人，沙灘男孩，甚至……查克·貝裡！！
但是，從我個人來看，我對《超時空歌女的快活》這張專輯的評價，是不高的。哪怕是專輯的最末，在那首《Dreamer》裡，樂隊用馬丁·路德·金博士的「I have a dream」作為採樣，用一首風格迥異於專輯其他曲目的木吉他架構歌曲作為結尾，似乎是讓整張專輯的厚度給增加了，但皇后皮箱給我的感覺，就是一個在不斷模仿他人的樂隊。究竟皇后皮箱是誰，他們想要表達什麼，我沒有在這張專輯找到答案。
換句話說，用別人的招，哪怕「這不是抄襲啊」，在我這裡，也不會得到太高的評價。
你確實不是「抄襲」，但你卻是人家的copycat而已。
好了，話鋒一轉——如果皇后皮箱止步於此，這篇文章止步於此，我覺得也還是有點兒無聊，跟其他鑑定抄沒抄的文章，有什麼兩樣？
2018年，皇后皮箱發行了他們的第二張大碟《仙人指路》。
在年度華語專輯盤點裡，我把他們選進了我的B面，我是這麼說的：
樂隊成名也有些時日，但具體要走向何方一直延宕，《仙人指路》裡他們選擇了簡單一點兒。那些美好的吉他riff讓我想到了昔日暖洋洋的時光。這是一張適合80後退休rocker養生黨的唱片。
坦白說，我覺得皇后皮箱在《樂隊的夏天》裡，不應該表演《人間惆悵客》了，應該一上來就演新專輯的《九霄雲外》（這首歌的古琴特別畫龍點睛）那麼爭議聲音會小很多很多。
我該怎麼形容《仙人指路》這張專輯呢？皇后皮箱收斂了他們上一張專輯的山地搖滾的路子，和北極猴子幾乎沒有半毛錢關係了，布魯斯味道也基本散去，轉而是更加純正的80年代city pop風格；一直以來，卡菈彈的都是Nord的電鋼，這一次他們選擇了YAMAHA的傳奇合成器DX7，作為整張《仙人指路》最具有標誌性的音色，包括吉他手阿怪使用的Boss CE2合唱效果器，讓他們的吉他演奏呈現出誇張的混響感；以及他們合音的方式，還有他們化繁為簡的寫旋律的本事，如我自己非常喜歡的《神仙賦》，坦白說，如果他們在《樂隊的夏天》演這首歌，並恢復他們道系的打扮行頭，底下的評論很可能都是「這是什麼神仙樂隊啊」。
確實，《仙人指路》裡面貫穿的思想，就是「道」。《夢中夢》，莊生曉夢迷蝴蝶，大家都懂；另一首《桂花》，「九月涼風，桂花飄香，引我入夢；良辰美景，偏偏你來，擾我清夢；仙人指路，本該往返，我卻流連；任性之餘，不曾想過，狹路相逢」，這是對宋之問名篇《靈隱寺》的同人版本改寫，對，就是宋之問遇到那個疑似駱賓王，寫的那首「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的五言經典。
坦白說，我其實非常搞不懂《樂隊的夏天》的選歌邏輯，或者是皇后皮箱自己的決定？明明目前整個樂隊的狀態是道的，無為的，隨心所至的，那麼為什麼要去還原自己三年前的狀態呢？難道是他們給了一堆歌節目組，節目組認為《人間惆悵客》更加搖滾樂嗎？認為《仙人指路》就是特別Pop Music？
但是，轉念想想，黑撒竟然在節目上唱了《陝西美食》（他們12年前的歌……），南無唱的是他們在好歌曲上面唱過的《春來了》……這都是不符合樂隊如今狀態的歌，這是要強行「一人一首成名曲」的點歌方式。
總之，我們回過頭去再看，皇后皮箱走過的這條路時，如我在年度盤點所說，我認為樂隊此前是蹣跚，延宕，他們到底要走什麼方向，他們是不清楚的。這並沒有什麼好丟人的，就像草東在大家所聽到的《大風吹》之前，他們是一支有很強烈的金屬傾向的樂團；而萬能青年旅店十年磨一劍，在他們的《殺死那個石家莊人》被廣泛傳唱之前，我長時間都認為他們是一支英倫（？）樂團；再說刺蝟從流行朋克走到更多樣化的新浪潮，痛苦的信仰爆紅的那一年哪吒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連五月天也從一個臺客搖滾+英倫校園樂團，經過了十年的攀爬，成為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體育場搖滾大團，哪有樂團是一成不變的呢？哪有樂團在起步過程中，不會學了這個、學了那個的招呢？五月天的《瘋狂世界》Bassline也是致敬Beatles的《I Saw Her Standing There》，《雌雄同體》吉他和Bass前奏也是《Hey Bulldog》的復刻呢，誰沒有從前輩身上汲取養分呢？
最關鍵的是，皇后皮箱沒有止步於《人間惆悵客》，他們繼續走呀走呀，一直走到《仙人指路》，這是真正屬於他們的音樂，滲透了他們想要表達的內容的音樂。這也是我想通過這個case和天底下正在組樂隊、或準備組樂隊的年輕人們所說的，不需要畏手畏腳，我不是要鼓勵大家去「抄」，但你一定要知道，學習和模仿是通向自我表達的必經加油站。
對了，其實你問下哪個樂隊前輩，誰會少扒了別人的歌去研究的。沒有例外。
以上。
音樂自媒體「亂彈山」
萬馬齊喑的亂世裡，
透過音樂，
我們記錄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