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從哪兒讀了三兩句,使我沉浸於某個氛圍;或不說是氛圍,也許僅僅是一個印象。句子已經忘卻,猶如蕩去了水面的痕,只留得了清波幾許漾著。那個印象也就是一閃念,我委實不能寫得太多。多了,長了,就失去了那一閃念然而卻非常深刻的意味。
應該是夏天的中午了;太陽還是火辣辣的烤著。有風或是無風,這不重要。村戶裡家家戶戶的大門後門都敞著,希望有風直接穿堂過,降低著暑氣。有蟬在叫是當然的,只是樹葉太茂密了,甚至都無從分辨蟬聲從哪棵枝丫上傳來,反正緊一下慢一下的,叫得人煞是驚慌。若心不在此就沒關係了,蟬聲從來都像耳鳴一樣,不是幡動,是心驚。
太陽烤得地都幹了,有土無塵。樹的陰影全部從回憶中抹去了,我就裸頭從太陽底下走過,不急不徐。我沒有目的,看著自己的陰影從長變短,再變到自己腳下,然後再拉長。赤腳走路,地面發燙,把腳板心向下縮著,仿佛可以躲得一些熱氣。有時候硌著腳心的,不過是乾枯的土疙瘩子,卻很有些疼。我的眉頭當然是緊蹙著的,眼睛眯得不能再小。整個村莊沒有一個人,平原上的村莊,又是後遷徙來的,設計得很是規矩,並不見長,也不見蜿蜒。只有雞們在蔭下聚集著說話與嘰咕,言語含混,有些不喜歡扎堆的雞,就自然的在遠處,小心的啄著草籽或是別的什麼,也不高聲。
我現在來假設一下,七八歲的我,一個人走在夏天的中午裡,悄無人煙的村子,我打算去幹什麼。家裡堂屋裡的泥地上乾淨幽靜且沁涼,我卻急急的走在大太陽裡,鎖著眉,眯著眼。彼時就當是暑假,我上一學期的成績不錯,順利的上升了一個年級。鄉下的孩子應該不會在這個時辰去玩水,也不會去擇青豌豆。田地裡的瓜果屬於晚熟的,大抵要在晚夏才能摘了吃。
那末,我這麼急急的行走究竟是為什麼呢。
我不好意思告訴你我是去做壞事的。那時的心理充滿了一種偷窺的竊喜,一種不與人知的快樂。是的,有一陣子我經常去一個好地兒。一次偶然,我發現村後的一個魚塘裡長滿了荷葉與荷花。荷葉長得擎天般的高,遮住了方圓的水面,而那茂密的一蓬裡,竟然不只是水,有一大片鄉人們泡的樹木,正是一個絕好的帳篷。上無日頭曬,下有木歇足。我可以從荷葉的罅隙裡看到池邊人的來往,他們卻看不到我。我甚至可以看到田地裡的小青嫂在荷田,她老公有財哥給她送水來,小青嫂撩起衣襟來擦汗,有財哥就嬉嬉笑的,往小青嫂的胸前摸了好幾把。他們結婚不太久,蜜裡調油的情形只能在人不見的地兒做。受了老婆的嗔怨,有財哥便嘿嘿笑著,我也嘿嘿笑著。他在陽光下的陰影裡笑著,露出一口白牙;我在荷葉叢裡笑著,還是有幾絲兒陽光調皮的在我臉上跳躍,波光鱗鱗的。
然而這種情形卻不太多,我多是看到放牛的胡老漢牽著牛犢或是老牛,一個人哼著歌從池邊走過。有一次都快被他發現了,因為牛要跑到我的池邊臥水。這地兒池邊無蔭,胡老漢不滿意了,攥著牛要走。牛的鼻子都被拉變形了,滿眼委屈的起身跟著走;我仿佛看到它盯著我,指望著我給它說句好話,但我沒有。我收縮著,希望它早點離開。胡老漢對著那牛叫著,「乖兒子!走咧。」就很讓我奇怪,因為胡老漢的兒子,也就是我們叫胡胡的那個小東西,天天膩歪在村倉庫那兒偷豆餅吃。一霎那我想到了牛郎織女的故事,想那牛也許是胡胡變的,就渾身一激零。
小青嫂荷鋤的地兒是一片高粱地,苗子漸漸的長成,人就來得稀了。我有時候帶著紅薯之類的生食,直接在池子裡洗了,直接剝了吃。紅薯不如蘿蔔好剝皮,但我很熟練。紅薯剝出來後黃色裡帶著紅色的經絡,一看就知道甜沁;若是不小心擇著全黃的了,就叫聲晦氣,那種紅薯一咬一口漿,繞口,如嚼木頭。
其實在荷葉裡躲著時也很溽熱;但是可以躺在木排上,雙腿垂進水裡,嘴裡嚼著紅薯,或是在池邊抽出來的嫩藕帶。有些多事的魚兒很好玩,會來啄你的腳趾,痒痒的;如果小腿上正巧有踢破或是蚊子叮咬過抓破的地兒,結了痂,魚兒會更喜歡。但也有些魚兒長得大了,不懂事,也跑來湊熱鬧,一下子啄得狠了,疼得直叫喚。很多時候我就在那兒睡著了;那木排兒甚至感覺到蕩漾滋味,一晴方知夏深;睡覺醒來,滿嘴都是繞著的滋味,直接掬了池水,呸呸呸的漱口。
有財哥遠遠的從那頭走過來,我知道是他,走路總是斜著肩膀,右膀子向前一些。他綰著褲腿,手裡拎著一小截繩子。葳蕤的荷葉已經漲破了池塘,往岸邊發展。他就用手裡的韁繩不停的打著荷葉梗,那些荷葉便矮矮的萎了下去。我看到他撿了一片荷葉,把它摺疊起來,正是一個文士冠帽的模樣,戴到頭上去。估計是沒紮緊又或是太大勁,前面的荷葉散了下來,遮住了面容。有財哥便把重新弄,又散下來;又弄,還散。我都鄙夷他的手藝了,很明顯的粗胳膊粗腿,弄不好這輕巧營生。
有財哥就放棄了努力,直接在面前的荷葉上戳了兩個洞,戴上了像一個蒙面的大盜,很是滑稽。他估計也意會到了,把屁股撅起,上身往前突,手裡揮舞著韁繩,嘴裡發出答答答答的聲音,應該是在假裝趕馬。他緊跑了幾步,到了我不遠處;突然發現什麼,忽然躲進了對面的高粱地。那地兒不久前就是他媳婦小青鋤草的地方;高粱地也遮不住他的身高,他就低匍著。我好奇的往回望,荷葉遮了我的目光。待到我看得清時,有財哥也突然從高粱地裡竄了出來,大叫一聲,「喂!」
被有財哥嚇住的是一個大姑娘,我不認識。有財哥衝出來太猛,那荷葉蓋頭就飛了出去;姑娘本來大驚失色的,身子都要如荷葉般的萎了下去,一看是有財,竟然也不怕了,拼命的用拳頭打有財的胸膛。有財便笑著捉住她的手,把姑娘抱在懷裡。姑娘左右的張望,不見一個人影,便放勢了有財哥的擁抱。有財哥發狠似的用雙臂死死的勒住了姑娘的腰,竟似要把自己融入姑娘的身體裡,又或者把姑娘揉碎,塞進自己胸膛中;待到姑娘忍不住的哎呀才放手,不一會兒,兩人輕輕的坐在不遠處的高粱地裡了。
姑娘不一會兒就哭起來了,小心的啜泣。有財哥也放開了捉住姑娘手的手,雙手插進自己的頭髮叢裡,低頭不吱聲。
姑娘說,「有財哥,小青姐對你好,我就好了。」
有財哥說,「就是不知他好不好。你要是嫁過去了不好,我要心疼死喔。」
姑娘就再哭,說,「有財哥,怨我爸,說你成分不好。其實他真不知道你人有多好……」
有財哥說,「不怪你爸……是我沒這福氣。」
兩人言語不多,不多時又抱住了一回,一點新意也沒有。既不親嘴也不親臉,兩人就那麼死命的抱著;我實在是堅持不住佝僂的姿勢,咚的一聲把腳滑進池水裡去了。兩人一嚇,抬眼卻找不見人,於是慌慌張張的分開;姑娘擦了擦眼,往屁股上拍了拍泥,竟是一個招呼沒打,徑直的急急的往東走了。
有財哥僕著把腦袋伸出來兩邊看,還是沒有人跡。他就一個勁的望著姑娘走遠了,然後才噫的一聲爬起來。往胸前拍了拍,想了一會兒,還是慢慢的走了。他的繩子還提在手上,卻是再也不肯揮舞,如他一個模樣垂頭喪氣的。
我就是不明白他們是何種關係,為什麼會那麼死命的抱在一起;既然可以死命的抱著,為什麼他又要去娶了小青嫂,還嘻嘻笑著的,摸小青嫂白花花的胸部。
那地兒啊,端的只是美了那一季。荷葉雖然尚在,荷花卻已謝盡;時候已不算好。長熟了蓮子,會有好吃的人下水來摘了去;那一季,芳菲歇去何須恨,我也只是待著花開不謝的那些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