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宋詩對牧童形象的表現十分豐富,刻劃了披蓑戴笠攜短鞭、短笛橫吹倒騎牛、嗚咿謳歌眠向日的經典牧童形象,牧童形象的內心情感體驗和社會生活表達,主要是從牧童之「樂」與生活之「安」和牧童之「苦」與生活之「難」兩個方面來體現。詩人在充分關注牧童之「樂」與生活之「安」的基礎上,把牧童形象「意象化」,在牧童身上寄託了詩人對官場名利的厭棄倦怠、對太平淳風的珍視渴望、對田園鄉土的熱愛眷戀和對自在生活的嚮往追尋。
作者簡介: 馬悅,東北師範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長春師範大學文學院助教,主要研究方向:古代文學與思想;高長山,東北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文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漢代文學思潮轉型研究。
中國古代詩歌中塑造了琳琅滿目的人物形象,兒童形象或許是其中並不顯眼,但卻是不容忽視的一部分。如當代學者沈林所說,兒童形象「作為作家文學表達的載體,被賦予了更多的象徵意義。無論是通過兒童的悲慘遭遇揭露社會問題,還是通過表現兒童世界的純真美好傳達作家對理想人性的探尋,或者是通過具有反抗意識的兒童形象來喚起國民的革命意識,兒童形象都是作家思想內涵的有力承載。」1在古代兒童形象中,牧童形象格外引人注目,並被古人飽含深情地寄予了豐富的意蘊內涵。
古代文學作品中的牧童形象,首次出現於《莊子·雜篇·徐無鬼》,作者借「牧馬童子」這個虛擬形象來表達自己的哲學思想。春秋戰國時期牧童形象逐漸成為一種文學形象和表達,牧童詩歌在秦漢魏晉仍然少見,而勃興於唐代,繁盛於宋代,至明清漸衰。牧童從重要寫實素材發展為特定文學意象,基本是在唐詩中被發掘和確立的。作為寫實素材而言,唐人筆下的牧童,開始取用蓑衣、笛、牛等來共同完成對牧童的表現;作為文學意象,「牧童望村去,獵犬隨人還」2(王維《淇上即事田園》)的田園暮歸、順時偃息的生活理念,「日出唱歌去,月明撫掌歸。何人得似爾,無是亦無非」3(棲蟾《牧童》)的無心無念、無事無非的人生理想已經通過牧童意象揭示出來。至宋代,詩歌對牧童的表現更加立體、豐富、成熟,從數量來看,遍覽《全宋詩》《全宋詩輯補》,涉牧童題材的相關作品多達240首,其中直接以牧童(含牧牛兒、牧羊兒、牧兒)為題目的詩歌就有61首之多。從內容來看,牧童形象的刻劃和表現更加鮮明生動,裝束特徵、典型行為在詩歌中泛化和固化,牧童意象的內涵和承載更加豐富厚重。
目前,學界關於牧童詩歌的研究成果,多集中在唐詩範疇內,側重對唐詩中牧童形象、意象的研究和論述,亦有著眼於兒童文學、農史、社會經濟文化視角的多維度考察,唐詩中牧童形象的基本特徵和其作為文學意象的初步確立,已經被揭示出來。對古代詩歌通史中的牧童詩歌和詩人的牧童情結,也有相關研究和論述,但都較為宏觀,不足以展現和彰顯宋代牧童題材詩歌的整體面貌和自身特點。而宋代是牧童詩歌演進發展進程中的巔峰時期,不僅詩歌數量居歷代之最,在美學價值和精神塑造方面也有進一步的表現,是牧童形象固化、泛化和牧童意象豐滿、豐富的重要階段,並且透過牧童詩歌的繁盛,我們能夠窺探到宋代文學與宗教文化、經濟社會發展、個體精神之間的互動和影響。現有研究中還未見關於宋代牧童詩歌的專門研究,相關的文本統計和研究論述都暫付闕如。本文在對海量宋詩進行全面搜集和整理的基礎上,獲得了關於宋代牧童詩明確的文本統計,並通過對文本的深度考察和深入研究,勾勒出宋代牧童的形象特徵,窺探他們的心理活動和生存狀態,以及宋人寄託於牧童形象的意蘊內涵和情感體驗,加深了牧童作為中國傳統文化之典型文學意象的蘊藉功能。
披蓑戴笠攜短鞭。牧童放牧,「去時日出歸日西」4(湯炳龍《題江貫道百牛圖》),「隨行笠與蓑,未始散天和」(邵雍《牧童》,《全宋詩》,卷三六三,4476頁)。蓑笠為牧童常見裝束,古已有之。《詩經》中就有「爾牧來思,何蓑何笠,或負其餱」5之語,言牧人勞作之時,荷蓑笠,備飲食。蓑、笠分別指雨衣和雨帽,為防風雨之用,「我有牧童兒,披莎戴箬笠,不能風雨侵」6(汾陽善昭禪師《南行述牧童歌十五首其十一》)。蓑笠也能起到保溫御暑遮陽的作用,披蓑戴笠符合牧童勞動活動對天氣變化的實際需求。牧童放牧時,也往往攜帶短鞭,「阿童拍腹臥,短箠聽驅策」(李流謙《道中逢牧童跨牛者》,《全宋詩》,卷二一一三,23869頁),「箠」即鞭子,「我有牧童兒,醜陋無人識,肩上一皮鞭,腰間一管笛」(汾陽善昭禪師《南行述牧童歌十五首其十五》,《全宋詩輯補》,第一冊,288頁),「露地白牛何處覓?牧童空把鐵鞭歸」(釋道楷《雪頌》,《全宋詩輯補》,第三冊,1105頁),鞭有皮鞭、鐵鞭之分,為驅使之用。披蓑戴笠攜短鞭成為牧童形象的典型裝束特徵。
短笛橫吹倒騎牛。宋詩中的牧童所牧之對象,主要為牛。其次有羊,也偶有馬,「金華牧羊小家子,西真攘桃何代兒」(陳師道《徐仙書三首其三》,《全宋詩》,卷一一一九,12717頁),「青青輦路草,盡屬牧羊兒」(宋無《玉津園》,《全宋詩》,第3723卷,44743頁),「牧兒跨馬乘涼月」(司馬光《宿石堰聞牧馬者歌》,《全宋詩》,第四九八卷,6014-6015頁)。放牧生活雖不繁重,卻也略顯單調乏味,牧笛成為牧童最主要的娛樂工具,「蕎麥茫茫花似雪,牧童吹笛上高丘」(範成大《長沙王墓在閶門外》,《全宋詩》,卷二二五一,25837頁)。牧笛之外,也有「蘆管」,為竹製或木製的吹奏樂器,「一聲蘆管振林木,口畔嗚嗚相戲逐」(徐似道《扈隩牧笛》,《全宋詩》,卷二五一九,29106頁),還有更為簡便自然之物,即「桐角」「烏鹽角」。據林景熙《霽山集·卷第一》,其中「桐角」目下有「荊楚聞。山家每季春。截桐皮卷而吹之。謂之桐角」7的注釋。烏鹽角和桐角大體可以相互參證。桐角、烏鹽角分別取材梧桐樹和烏鹽樹,是用其樹皮卷制而成,是宋代浙東地區廣為流傳、極具鄉土氣息和春歸意味的土製樂器。「山中一種烏鹽樹,剝皮為角開春路。牧童把去上牛吹,菸草茫茫沒遠陂」(舒嶽祥《烏鹽角行》,《全宋詩》,卷三四三六,40917頁),「緩吹桐角過前溪」(釋文珦《即景》,《全宋詩》,卷二三二五,39650頁),牧童放牧之時,就地取材而作,信口無腔吹之,吹響的既是春歸春耕之聲,也展現了田野鄉村之樂。牧童騎牛又往往「倒騎」,橫吹笛倒騎牛的悠然形象在宋詩中屢屢提及,「別後相逢重著語,牧童橫笛倒騎牛」(李彌遜《訪雪峰真歇禪師》,《全宋詩》,卷一七一二,19287頁),「雲滿諸峰雨未收,牧童吹笛倒騎牛」(釋了元《偈》,《全宋詩輯補》,第三冊,984頁),「飽採黃精緻不飯,倒騎黃犢笛橫吹」(張玉孃《牧童辭》,《全宋詩》,卷三七一五,44627頁),牛性的順從安穩、牧童內心的愜意純淨,繪就了一幅牧童橫吹笛倒騎牛的鄉村悠然景象。
嗚咿謳歌眠向日。縱使無笛可吹,也是「牧兒歌自若」(司馬光《員村坂》,《全宋詩》,卷五零三,6102頁),所唱為何,具不可知,更多的時候不過是些「嗚咿之聲」罷了,「難禁興發時」,「忽然牛上亂嗚咿」(釋守端《牧童》,《全宋詩輯補》,第二冊,795頁),「無限樹頭風過耳,牧牛童子又嗚咿」(釋守端《偈句》,《全宋詩輯補》,第二冊,785—786頁)。有時牧童謳唱的或許是一些詩歌或歌謠,「牧兒販婦哦新詩」(王洋《贈大猷》,《全宋詩》,卷一六八七,18949頁),嬾雲《田橫墓》:「牧兒亂唱黃昏後,猶似悲歌薤露篇」,(《全宋詩》,卷三七七八,45595頁,)「時聞牧童謠,不見騎牛至」(吳沆《早行》,《全宋詩》,卷二○六一,23244頁)。牧童放牧,牛馬安靜的吃草,牧童也可以自在的休息、睡覺。「黃葉蕭蕭秋意深,牧童背坐夕陽陰」(俞琰《王中齊宣慰以子母牛圖與其弟本齊宣副索餘題》,《全宋詩輯補》,第八冊,3620頁),「牧兒放箠眠,牛馬齕風草」(釋法具《登道場山》,《全宋詩》,卷一五三七,17453頁),「童子柳陰眠正著,一牛吃過柳陰西」(楊萬裡《桑茶坑道中八首其七》,《全宋詩》,卷二三○八,26535頁),有時牧童索性直接酣睡在牛背上,「牛背牧兒酣午夢,不知風雨過前山」(劉宰《雲邊阻雨》,《全宋詩》,卷二八○六,33351頁)。
宋前詩歌對牧童內在情感和生活體驗的表現方面,多是呈現牧童自在、安樂的一面。在宋詩中,對牧童形象的展現更加立體,牧童的內心世界更加真實、豐富,牧童生活有「樂」有「安」,也有「苦」有「難」。
1. 牧童之「樂」與生活之「安」
「東風放牧出長坡,誰識阿童樂趣多」(周敦頤《牧童》,《全宋詩》,卷四一一,5065頁),牧童放牧經常是三五成群,放牧之餘,他們隨時隨地恣意嬉戲玩樂,趣味頗多。「暖戲荒城側,寒偎古冢阿」(邵雍《牧童》,《全宋詩》,卷三六三,4476頁),「牧牛童子坐田頭,摘草簪花兩兩謳」(王同祖《郊行》,《全宋詩》,卷三一七八,38143頁),荒城側、古冢邊都是可以玩樂的地點,摘草、簪花,恣意裝扮,享受著簡單又樸實的快樂。「牛背牧兒心最樂」(釋文珦《即景》,《全宋詩》,卷三三二五,39650頁),「何處牧童兒,騎牛笑相逐」(釋守恩《偈五首》,《全宋詩》,第一三六九卷,15712頁),「牧童三五喚歸切,鞭牛為馬蓑為鞍。一聲蘆管振林木,口畔嗚嗚相戲逐。梅花亂落自瀟灑,絕勝豪門調新曲」(徐似道《扈隩牧笛》,《全宋詩》,卷二五一九,29106頁),牧童們歡笑嬉戲,嗚嗚蘆管之聲,在作者看來絕對比豪門新曲還要瀟灑動聽。牧童深諳牛之秉性,鄧深《舟中即事三首其一》:「兩岸農家各自耕,相過正欠小舟撐」,但對牧童而言,「來往如平地,騎得吳牛入水行」(《全宋詩》,卷二○七一,23362頁),在茫茫黃坡,牧童「扳角上背捷如風」8,在深溪,「童兒踏牛背,安穩如乘舟」9;牛亦不會錯認牧童,「犬誤隨行客,牛偏識牧童」(楊萬裡《宛陵道中》,《全宋詩》,卷二三○八,26531頁),牧童與牛相知甚深,牧童對放牧工作得心應手,自信從容,對日常放牧環境也再熟悉不過,「試與牧童語,因知林鳥名」(祖無擇《春郊即事》,《全宋詩》,卷三五七,4423頁),牧童告知路人林中鳥兒的名稱,「落葉滿林迷去路,牧童相引到山阿」(項安世《上泉》,《全宋詩》,卷二三八○,27428頁),牧童也因為熟悉地形而作為山間的引路者。牧童在他非常熟悉的自然環境中,每天從事對他而言了熟於心的工作,且有空閒嬉戲,自然既「樂」且「安」。
2. 牧童之「苦」與生活之「難」
此類作品多為實寫,從中我們真切的感受到牧童放牧也有著很現實的狼狽、苦楚,甚至危險。「南村牧牛兒,赤腳踏牛立。衣穿江風冷,笠敗山雨急。長陂望若遠,隘巷忽相及。兒歸牛入欄,煙火茆簷溼」10。陸遊筆下就塑造了一個在冷江風、急山雨中,赤腳、薄衣、笠敗的狼狽牧童形象,也一反詩人筆下多見的安閒、從容、悠然的尋常牧童形象。趙友直《牧》:「相呼相喚出煙堤,冒雨前村膝沒泥。萬斛愁懷人不解,嗚嗚桐角倚牛吹」(《全宋詩》,卷三六六一,43962頁)中,描繪了一群結對冒雨放牧,膝蓋都被泥水淹沒,倚牛吹著嗚嗚桐角、內心有著別人所不理解的愁緒的牧童形象。牛是牧童朝夕相處的夥伴,也是農家最為倚重的勞力,「我生衣食仰此輩,愛之過於百裡奚」(湯炳龍《題江貫道百牛圖》,《全宋詩》,卷三六二九,43452頁),牧牛生病給牧童心頭蒙上了一層陰影和感傷,「壠上病牛良可悲,皮毛枯槁頭角垂。兩鼻谽谺只自喘,四蹄屴岌曾不皮。牧童默坐罷牽挽,耕叟拱立徒嗟諮。朝驅暮使氣力盡,爾死主人安得知」(文同《大熱見田中病牛》,《全宋詩》,卷四三四,5321頁),從「爾死主人安得知」可見,牛非牧童所有,牧童也許是替主人家放牧,對於「主人」而言,牛死並非大事,但對牧童而言,「默坐罷牽挽」,可能失去好夥伴的焦慮,也似乎讓他失去了對生活的動力和希望。牧童放牧不僅有苦楚、哀嘆,有時甚至還有生命的危險。「山村牧童遭虎噬,血肉俱盡餘雙髻。家人行哭覓遺骨,道路聞之俱掩涕。州家督尉宿山中,已淬藥箭攢長弓。明朝得虎徹檻阱,繅絲搗麨歌年豐」(陸遊《捕虎行》,《全宋詩》,卷二二一四,25370頁),詩中所述之事,著實讓人不忍聽聞,一個可憐的山村牧童在放牧之時被老虎吞噬,血肉無存,只有「雙髻」餘見,家人痛哭著去尋覓遺骨,給我們展示了牧童悠閒的放牧生活以外,不為人所體察的那份沉重、隱憂和危險。
「牧童」於詩歌的貢獻,不僅在於它作為一個人物形象豐富了詩歌的創作素材,更重要的是它透過這個人物形象本身傳遞出豐富的哲學思想和意蘊內涵,讓「牧童」成為古典詩歌中的一個重要意象。牧童意象在唐詩中確立和生成,卻是在宋詩中豐富和多元。宋詩中牧童形象的「意象化」,主要是詩人充分關注了牧童之「樂」與生活之「安」,淡化了牧童放牧的孤獨和隱憂,在牧童身上寄予了深切的個人情感體驗。牧童意象作為情感表達的載體,承載著詩人的價值追求、志趣懷抱與生活理想。
1. 對官場名利的厭棄倦怠
詩人在把自己和牧童的對比中,表達了意欲逃離官場、世俗和功名利祿的渴望。如湯炳龍在《題江貫道百牛圖》中所寫:「平生富貴非所願,城府近來尤右厭。何時倒乘牛背眠,勝如仰看宣明面」,詩人日益對官場感到厭倦,「少年學牧時」,「倒乘牛背眠」的景象和「仰看宣明面」的場景,形成鮮明對比,表達出詩人對遠離朝廷的期盼和嚮往。徐瑞《題金翁牧牛歌后》:「我幼在田間,頗識牧牛趣。寒蓑煙雨林,短笛斜陽路。十年陷世網,自悔一念悞。歸來丘壑中,幸不失吾素……」(《全宋詩》,卷三七二○,44700頁),十年的官宦生涯,在對幼年牧牛的追憶中,更覺得是一念之失。黃庭堅《牧童》中寫道:「騎牛遠遠過前村,吹笛風斜隔隴聞。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用盡不如君」,(《全宋詩》,卷一○一六,11590頁),同樣是把追名逐利的機關算計之人和清閒恬適的牧童小兒作對比,表現出對功名利祿的厭棄。在牧童的世界裡,沒有誠惶誠恐,沒有「宦塗自古多憂畏」。借用現代兒童文學的論說:「成年並不意味著與童年的永別,成年是童年在更高人生階梯上的再現和擴展」,「人多多少少都想抓住兒童時代的理想境界不放,表現出對命運之神的反叛,對周圍一切企圖吞噬我們的力量的反抗」11。牧童意象正是如此,詩人在對牧童理想生活境界的觀照中,完成了自身對官場名利厭棄和倦怠的表達。
2. 對太平淳風的珍視渴望
「文藻相樂於昇平」,牧童詩歌的繁盛更是太平治世的反映。往往在太平世道,才能見到悠閒的牧童,聽到悠揚的牧笛,在兵荒馬亂年代,社會生產生活遭到破壞,這種場景自然少見。李若水《用張濟川所舉詩韻漫作》:「要識豐年在何處,牧兒橫笛下煙村」(《全宋詩》,卷一八○六,20116頁),李若水作此詩時,正值北宋末年,宋朝國力孱弱,對北方日漸強大的金國採取妥協投降政策,詩人以橫笛下煙村的牧兒形象,寄寓了對太平豐年的渴望。牧童以及牧童的笛聲、歌聲,成為太平景象的點綴,成為人們記憶中一個經典的符號和意象。周敦頤《牧童》詩中寫道:「歸路轉鞭牛背上,笛聲吹老太平歌」(《全宋詩》,卷四一一,5065頁),悠揚的笛聲,吹響了太平盛世的和諧之聲。釋守端《偈》:「牧童齊唱太平歌,笑殺東村王大叔」(《全宋詩輯補》,第二冊,782—783頁),描繪了一幅歡愉美好的太平景象。牧童未經世俗浸染,明淨清澈,心地淳樸,心思通透,讓詩人不由地感嘆:「牧童歌笑牛羊下,太古淳風盡屬他」(釋雲岫《秋日山行》,《全宋詩》,卷三六三四,43535頁),牧童成為「太古淳風」的一種象徵和承傳。
3. 對田園鄉土的熱愛眷戀
牧童放牧的環境雖不是錦繡繁華,但大多幽美靜謐,儘是「陂水白茫茫,草煙溼霏霏」12,「溪北溪南花草香」(方翥《讀易》,《全宋詩》,卷二○○五,22455—22456頁),「半塢夕陽紅樹葉」(釋雲岫《秋日山行》,《全宋詩》,卷三六三四,43535頁),有「松徑雨」「柳塘風」,也有「雞犬喧」「鳥雀喜」,在詩人筆下,如同一幅美麗清新的田園山水畫,令人心嚮往之。在這樣的背景下,牧童作為核心要素,往往與田翁、樵夫、野老、蠶女共同展現自然樸實的農家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順時而行,「只麼悠悠閱歲華」(朱熹《題野人家》,《全宋詩》,卷二三八七,27561頁),詩人豔羨這種生活,感慨道:「欲知田家樂,此趣何由攀」(郭祥正《李公擇學士出示胡九齡歸牧圖》,《全宋詩》,卷七六○,8836頁)。當「江上柴門照夕陽」時,「牧童蓑笠下牛羊」,此時家中早有「村翁七十倚柴扉,手障夕陽望牧兒」(李若水《村家引》,《全宋詩》,卷一八○五,20110頁),描繪出了溫暖和諧的鄉村樂章。而牧童之笛聲更成為無數人鄉情的寄託,「笛中一曲生平樂,喚起離人萬種愁」(《喻世明言》·《桃花莊》,《全宋詩輯補》,第十二冊,5986頁)。另「桐角」「烏鹽角」之聲「嗚嗚」,古樸低沉,是具有鮮明地域特色和農家風情的土色鄉音,「一聲牛背烏鹽角,鐵作行人也斷魂」(釋寶曇《郊外即事》,《全宋詩》,卷二三六三,27129頁),更容易引起遊子倦客的思歸愁緒和鄉土眷戀。
4. 對自在生活的嚮往追尋
牧童橫吹笛倒騎牛、嗚咿謳歌眠向日的形象和行為,本身就傳遞著安適與自在,詩人在描寫過程中,無不流露出豔羨。牧童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受外界幹擾和外在力量脅迫。「珠璣燕趙兒不知,兒生但知牛背樂」13,政治局勢與他們毫不相干,他們只知道在牛背上的樂趣。甚至旁人的言語,他們都渾然不顧,「有客問津渾不顧,笑將輕葦汎孤舟」(釋守卓《牧童》,《全宋詩》,卷一二八四,14531頁),牧童身上多了一份孤傲和不羈。牧童可以無欲無求、無心無念、無是無非的享受著放牧生活的舒適、安逸、自在和快活,「牧童生來日日娛,只憂身大當把鉏。日斜睡足牛背上,不信人間有廣輿」(陳與義《題牧牛圖》,《全宋詩》,卷一七二九,19465頁)。牧童勞動生活的一個顯著特點是「閒適」,工作並不十分繁重和艱難,沒有「面朝黃土背朝天」「血指流丹鬼質枯」的辛勞,他們置身於幽美的自然環境中,放牧之餘,有閒暇時間「橫吹笛」「倒騎牛」「自在眠」,這份愜意和閒情、甚至是有點藝術化的生活方式,讓詩人不由地感嘆:「逍遙誰愛入紅塵」(釋省《牧童頌二首其二》),《全宋詩輯補》,第九冊,4286頁)。張侃《群牛浴小港》描寫了一幅安然幽靜、歲月靜好的畫面:「牧童在旁短鞭指,童既無言牛漸邇。人牛兩忘日自長,水茫茫兮禾蒼蒼」(《全宋詩》,卷三一一零,37124頁),這份與自然和諧共融的景象讓人動容,詩人通過對牧童生活的展現,表達了對自在生活的嚮往和追尋。
1、牧童意象作為佛教宣揚教義的重要影射
麻天祥《中國禪宗思想發展史》:「宋代佛教可以說是在周世宗廢佛而『佛法極衰』後,繼盛唐而起的佛教中興和發展。廟堂之上,有帝王的扶持,士大夫的推崇。文苑中又有名人學士的唱和、應答;民間百姓頂禮膜拜,更有學者陽儒陰釋,暢談性命天道之學」14,宋代佛教盛行情況可見一斑。從宋代文人士大夫的大量詩文著述可見,宋代佛學和文學相互滲透影響深刻,牧童詩歌即是宋代佛學「文化」和文學「佛化」傾向的一個重要表徵。牧童形象、意象與佛教文化的禪悅情趣,與佛教明心見性、「任自然」「得自由」等思想相契合,因而成為宣揚佛教文化的重要載體。牧童所牧之「牛」,在佛教中更是參禪修心的重要象徵,「以牛為喻」是佛徒說法常見的隨機應化。如《增一阿含經》中所述:「世尊告諸比丘:『若放牛兒成就十一法,牛群終不長益,亦復不能將護其牛……若復牧牛人成就十一法者,能擁護其牛,終不失時,有所饒意。」15世尊告誡諸比丘,牧牛兒如何依法養護其牛。佛陀以「牛」比喻心性,而「牧牛兒」「護其牛」即指比丘修行。釋家子弟在詩歌中正是把牧童作為睿智、通透的智者化身,洞悉一切而遊於物外的修行之人,「牧童撒手青霄外,水牯無繩得自由」(釋應乾《對應乾》,《全宋詩輯補》,第九冊,4488頁),或是佛家祖師旁的侍者,「然燈那畔祖師行,信是無功道自呈……每使牧童來座畔,時教石女去巖前」(釋景雲《偈頌》,《全宋詩輯補》,第九冊,4370頁)。宋代240首牧童詩中,有44首之多為釋家子弟所作,並且有13首為「偈頌」,本就是佛家為使禪宗典籍更易於接受而作的唱頌詞。牧童意象進入偈頌,使得偈頌更加活潑、靈動,更加通俗化、生活化,佛教在藉助和取用牧童意象宣揚教義、闡發哲理的同時,也豐富了牧童意象的蘊藉功能和牧童詩歌的表現範圍。
2. 牧童意象作為文人思想情感的詩意投射
宋代政壇黨爭黨禁不斷,文人士大夫多有貶謫投閒經歷,這種人生際遇往往促使他們被動的疏離朝堂和政治,而更加自覺地將目光和心靈轉向閒遠之境,「用審美的追求與獲得來衝淡人生的坎坷和仕途功名的得失」16。這種處境和心態下滋生了一大批以田園鄉居生活為主題的詩作,牧童意象出現在這類詩作中,成為文人思想情感的詩意投射。以張耒為例,「紹聖初……坐黨籍徙宣州,謫監黃州酒稅」「崇寧初,復坐黨籍落職……久於投閒」14,晚年屢遭貶謫的人生經歷,讓詩人得以有大量時間在貶謫地、田園間投閒,他描繪了「晚日橋邊數歸牧,牛羊部分聽兒童」(《絕句九首·其一》)17,「何事牧童能早起,緩驅白牯出柴門」(《正月十八日四首·其二》)18的農家生活景象,也感知著「珠璣燕趙兒不知,兒生但知牛背樂」(《牧牛兒》)的牧童的快樂和自適。另如陸遊,其後半生三次罷歸,鄉居生活近三十年,在此期間他創作了大量田園詩,其中包含《初秋夢故山覺而有作》《雜感》《秋思絕句》《牧牛兒》《山村書所見》等近十首牧童詩歌,作者取用牧童意象,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詩人在政治失意後的詩意轉向,寄予了詩人對牧童意象的親近、認同和膜拜。
3. 牧童形象作為經濟社會發展狀況的現實映射
有宋一朝,儘管在政治上先後與周邊少數民族長期對峙、攻防不斷,但國內卻保持著社會相對穩定。人口增長,墾田增加,「土地迫狹,生籍繁夥,雖磽确之地,耕耨殆盡」19,農業文明高度發達,「傳統農具的改進、耕作制度的變革、耕田面積的擴大、單位面積產量的提高,表明我國農業生產技術發展到了一個新的水平。」20鐵犁、牛耕廣泛普及的同時,與五口之家的小農家庭深刻融合,宋代小農社會生產力的發展給農耕放牧活動創造了基本的物質條件。在這樣的物質條件和社會發展背景之下,牧童在田間野外可見、多見,詩人才得以在「道中逢牧童跨牛者」(李流謙作),「山村書所見」(陸遊作),「晚行書所見」(丘葵作),在「暮春即景」(趙友直作)、「郊外晚望」(宋無作)、「野外(馬臻作)」等環境和情形下得見牧童,真實的牧童形象尤其為寫實類牧童詩歌的創作和繁盛提供了可視、可感的基本素材。並且,從中國古代社會兒童的生存狀態和活動來看,兒童被誤解為「縮小的成人」,和大人一樣,都要承擔勞動,凡是農家出身者,幼年似乎都有過牧童經歷,「男耕女織童牧」是常見的小農家庭生產力配置方式,放牧是較為簡單、兒童能夠勝任的勞動。且在崇文重教的宋代,州縣以下的童蒙教育主要依賴家塾、私塾,受教育人數仍然十分有限,教育資源和能力的欠缺、小農社會生產生活的需要讓牧童成為鄉野農村的一個具有相當數量的群體。
考察宋詩中關於牧童的文學,是再現歷史上、文學上的牧童形象,更是在這份觀照中,感知古人寄托在牧童意象中的意蘊內涵和情感體驗,並把這份情感承傳在今人心中,豐富我們的精神家園,以獲取心靈的愉悅和慰藉。
1沈林:《中國現代文學中兒童形象的多元化》,《作家》2014年第16期,第41頁。
2(唐)王維撰,趙殿成箋注:《王右丞集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1年,第126頁。
3(清)彭定求等:《全唐詩》,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卷848,第9610頁。
4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全宋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卷三六二九,第43452頁。(後引《全宋詩》,均據此版本,只注隨文卷數頁碼)
5周振甫:《詩經譯註》,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85頁。
6湯華泉:《全宋詩輯補》,合肥:黃山書社,2016年,第一冊,第288頁。(後引《全宋詩輯補》,均據此版本,只注隨文冊數頁碼)
7林景熙:《霽山集》,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4頁。
8(宋)陸遊著,錢仲聯校注:《劍南詩稿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卷三十,第2051頁。
9(宋)陸遊著,錢仲聯校注:《劍南詩稿校注》,卷四十,第2548頁。
10(宋)陸遊著,錢仲聯校注:《劍南詩稿校注》,卷二十六,第1863頁。
11湯銳:《現代兒童文學本體論》,南京:江蘇少年兒童出版社,1995年,第41頁。
12(宋)陸遊著,錢仲聯校注:《劍南詩稿校注》,卷十一,第896頁。
13(宋)張耒撰,李逸安、孫通海、傅信點校:《張耒集》,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33頁。
14麻天祥:《中國禪宗思想發展史》,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44頁。
15瞿曇僧伽提婆譯:《增一阿含經》,北京:華文出版社,2013年,第1301-1304頁。
16張培鋒:《宋代士大夫佛學與文學》,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年,第260頁。
17(元)脫脫:《宋史》北京:中華書局,卷四百四十四,1977年,第10206頁。
18(宋)張耒撰,李逸安、孫通海、傅信點校:《張耒集》,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549頁。
19(宋)張耒撰,李逸安、孫通海、傅信點校:《張耒集》,第551頁。
20(元)脫脫:《宋史》,北京:中華書局,卷八十九,1977年,第1487頁。
21楊渭生:《兩宋文化史研究》,杭州:杭州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86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