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須更多言語,我必與你相忘於江湖,以滄桑為飲,年華果腹,歲月做衣錦華服,於百轉千回後,悄然轉身,然後,離去。
對臺灣這個地方產生好感就是緣於她層出不窮文學才女----三毛、席慕容、曉風、愛玲。。。就像對香港的好感來自於她小小的土地卻開出如此絢爛的娛樂之花---影視、歌曲和鳳凰衛視。
初次認識簡貞是在《讀者》上。她那婉約的文字深深吸引了我。遂四處搜尋她的部分作品錄於此。
號稱臺灣散文中生代的女作家簡貞,文筆優雅,底蘊極深.
簡介:
生於民國五十年十月二十日,宜蘭縣冬山鄉人,家中務農。
武淵國小、順安國中、北投高中、臺灣大學中文系畢業。
曾任廣告公司撰文、「聯合文學」主編、「大雁書店」發行人、
「遠流出版公司」大眾讀物部副總編、「實學社」編輯總監。現專事寫作。
【相忘於江湖】
隔一程山水,你是我不能回去的原鄉,與我坐望於光陰的兩岸。
彼處桃花盛開,絢爛滿天悽豔的紅霞,你笑得清淺從容,而我卻仍在這裡守望,落英如雨,印證我佛拈花一笑的瞭然。愛,如此繁華,如此寂寥。
起身,然後落座,知道,與你的緣份,也只有這一盞茶而已。結局早已先我抵達,蟄伏於五月的一場雨,十分鐘,或許不夠一生回憶,卻足以老去所有年華。
五月的天空潑滿青釉,你瓷青的衣襟在風裡飄拂。陽光遍地,你信手拾起一枚,放進我手裡,說:「我愛你!」三字成讖,我被你一語中的,從此,沉重的枷鎖背負我每個夢境,明知無望,卻固守著僅存的堅持,以為,終究可以將你守侯成最美的風景。
若青春可以作注,我已押上一切籌碼,只待你開出一幅九天十地的牌久,示我以最終的輸贏。誰知,你竟中途離開,衣袖隨長風斜過,拂亂了賭局。無人坐莊,這一局牌宛然三月桃花,錯落於五月的湖面,飄散了滿湖的灰飛煙滅。
遂重新檢視命運,看它如何寫就這一段際遇。暮色四合,天邊的浮雲已漸暗。人走,茶亦涼,有明月,照你的背影涉水而過,十丈紅塵飾你以錦繡,千朵芙蓉衣你以華裳,而你竟無半點回顧,就這樣,輕易穿越我一生的滄桑。
攤開手掌,陽光菲薄,一如你的許諾。太愛你,所以希望你以許諾勾兌眼淚,以永恆明見柔情,卻不曾料到,歲月將你的微笑做了伏筆,只待風沙四起,塵埃遍野,便折戟揚刀,殺一個回馬槍,陷我於永無翻身之日的險境。
沒有狂歌當哭的勇氣,卻在倒地時明心見性,瞥見萬裡風沙之上,有人沉腕撥鐙,疾書一行字:「相忘於江湖」。硃砂如血,觸目驚心。
忘,談何容易?煙水亭邊,你用青色絲絛挽就了我的心結,江南的水光瀲灩了你的眼,你已是我一生的水源,潤我乾涸的視線,柔我冷硬的心痂,忘記你,不如忘記我自己。
而夜幕,卻依舊如期降臨,深冬的風替換曾經的煙花三月,舉目四望,偌大的桌邊只我一人,空對,一盞冰冷的茶。
竟是不能不忘。
也罷,且學你拂袖而去,菩提樹下覓一方青石,靜待,看滄海變桑田。
你已到達彼岸,水草豐美,桃花怒放,便是落雨,也有一番風細柳斜的心事。我只能做到起身離席,卻仍無法與你同步。其實,又何曾與你同步過?一盞茶的愛,終我一生,也只有這一盞茶的溫度,由暖而涼,片刻而已。
你抬手落筆,轉折勾挑出青春的天書,我是你無法辯識的狂草,短短一行,被你飛快地寫下,翻過。再提起,只怕也要在多年以後,由闊達圓和的魏體悄然重寫,方可看清,當初的揮毫潑墨,竟是如此輕易,如此不堪。
回憶若能下酒,往事便可作一場宿醉,醒來時,天依舊清亮,風仍然分明,而光陰的兩岸,終究無法以一葦渡杭,我知你心意。
無須更多言語,我必與你相忘於江湖,以滄桑為飲,年華果腹,歲月做衣錦華服,於百轉千回後,悄然轉身,然後,離去。
【水
簡貞
臺大的醉月湖記載著一個故事,關於一名困情女子投水的傳說。我想,深情即是一樁悲劇必得以死來句讀。而這種死也是最純潔的。我是名弱者,欣賞了悲劇也扮演過悲劇,卻在最後一幕潛逃,人是活著,熱情已死。因此我寫下水問。紀念那位女子並追悼自己。
那年的杜鵑已化做次年的春泥,為何,為何你的湖水碧綠依然如今?
那年的人事已散成凡間的風塵,為何,為何你的春閨依舊年年年輕?
是不是柳煙太濃密,你尋不著春日的門扉?
是不是欄杆太縱橫,你潛不出涕泣的沼澤?
是不是湖中無堤無橋,你泅不到芳香的草岸?
傳說太多,也太粗糙:說你只不過是曾經花城的孤單女子,因不慎而溺於愛的歧流斷脈之中,說你的失足只是一種意外。說有人見你午夜低徊於水陸的邊緣,羞怯的向陌生的行人訴說你破碎的心腸,說你千裡迢迢要來赴那人的盟約,然而千裡迢迢怎是你所能跋涉?日夜的次序又怎能容你輕易嵌入?你已不屬於時間空間,你因而被鎮於湖心水湄,再不敢向人間,向你鍾愛的人間殷殷探詢。你於是成了一隻冷僵了的蝴蝶標本,在圖鑑上註明因求偶不成而自戕,被傳閱於唇齒殘香的茶餘飯後。
要問你:
天空這麼溫柔的包容著大地,為何你不送走今日且待明日?
大地這麼寬厚的載育著萬物,為何你不掏穴別居另成家室?
人間婚姻的手續這麼簡單,為何你獨獨擇水為你最後的歸宿?
是不是你信念著,有一種無緣由而起的宇宙最初要持續到無緣由而去的宇宙最後的一種約誓,讓你飄零過千萬年的混沌,於此生此身為人,要在人間相尋相覓?你是離群的雁,甘願於人間的塵網,折翅斂羽,要尋百年前流散於洪流亂煙中的另一隻孤雁?你走過多少個春去秋來,多少丈人間紅塵,你來到那人面前,雖然人間鑄他以泥漚,你依舊認出那疲憊的面容正是你的魂夢所系,那沙啞的嗓音正是你所盼望的清脆。你從他的眼眸看出你最原始的身影,你知道,那是你們唯一的辨認。
人間的鵲橋,雖不如天庭的絢麗,而你們願意一磚一瓦的建築。
人間的氣候,雖不如天庭的清朗,而你們羽翼同飛要共地坼天裂的風暴。
人間的簞食瓢飲,雖不如天庭的瓊漿玉液,而你們飯蔬食飲甘之如飴。
...
而是不是今日的下弦曾是十五的月圓?
是不是眼前的滄海曾是無際的桑田?
是不是來自於生的終歸於死,痴守於愛的終將成恨?
是不是春到芳菲春將淡,情到深處情轉薄?
你堅信的約誓,是四月殘缺的柳絮。你溯回的記憶,是荊刺叢毛的刑地。你眼見手成繭足結痂,而人間的鵲橋已成廢墟。你於是放眼蒼茫,要要天地為你卜一卜「天長地久」:山川靜默蜿蜒,說這一卦,不在人間,只在天上。你披髮行吟,踉踉蹌蹌去熙攘的市井探詢,你說:「借問,借問怎麼回去我的殿堂,我的戀之初.?"好心的行人搖搖頭,說沒有這樣一條路,沒聽說過這個方向..你想起了千年前的流離.盼到今生才又聚,為何不能同羽同翼?為何曾經的約誓之佚成短簡殘篇的流離?為何地能久天能長,人間的愛情卻離了又聚聚了又散?
當太陽再升起,所有的杜鵑萎身謝禮,化成聲聲的杜宇,喚你不如,不如歸去,你仰首看著今日的天空,似乎和昨日並無差別:你舒開手中的書卷,一樣的道理,一樣的鉛字.而你的殿堂已是前塵,你的愛情已成往事.就把一款款的道理還給線裝的書架,把一滴滴的泣血流給春泥,把一身姿態給驗屍的風雨,夜半湖心,秋蟲唧唧.當太陽再升起,所有的杜宇聲聲喚你,所有的人間恩愛,你已雙手歸還而去.
是不是湖水如翡翠,依然是你不死的柔情,漲潮於乾旱的季節?
是不是滿湖蓮韻,是你含辭吐語,字字的叮嚀?
是不是一帙帙的書卷,有你不忍撕毀的,海市唇樓的模型,要給另一對情偶的註解的提醒.
是不是年年杜鵑的鮮紅,是你遺傳的愛情的色澤?當那一對對的足印踏過花冢春泥,你是不是願意他們在舉足之間,牢牢記取,聚與散在人間,都要相待以禮.
且守護無源的川流.愛字不易寫,但願你湖心風紋,勾勒一筆一划.且讓萍水相逢的,在湖畔欄杆,擬下他們的約誓.
且讓相識的,用你的神話湘繡成他們的嫁紗.
讓常年分離的,偶然相聚.
讓幽怨的,冰釋所有的塵土泥沙,讓他們知曉,聚是一瓢三千水,散是覆水難收
而今夜,且讓我來冠冕你,花城曾經痴守愛情的女子,魂歸來兮.
【白蛇三疊】
簡貞
我閉目養神猶見千年前的你,當著窮林莽野的面,搭救一條
乾涸的小白蛇。
只能怪我不解人意, 端午的龍舟競河,粽香彌過滿庭的
桅子,你背著我調起雄黃酒,粲然的說:"娘子,我為你點額!"
人世的滄浪、猶能一葦杭之;、法海的冤債,終究是獨吞
的苦果。雷峰塔下;我安靜地守著永夜,每年端午,你要在
門帘懸掛榕枝艾葉與菖蒲,為我們的兒,以雄黃點額。
是不是落雨了?多麼像那一日西湖,我以千年的修行來
還你一次女兒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