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沃納·赫爾佐格
原文作者: Xan Brooks
原文: https://www.guardian.com
編譯: 鍾文霏(廣州)
沃納·赫爾佐格(Werner Herzog)在他洛杉磯的家中宣稱,數字世界真是太美妙了。充滿了危險和多種可能性。多虧有數位技術,儘管劇院關閉,他仍可以讓非洲和亞洲的觀眾看到他的電影。多虧有數位技術,他才能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內收到蒙大拿州米蘇拉市一名學生的電子郵件,並回答了她的問題。多虧有數位技術,我們才能夠通過Skype進行對話,從相隔五千英裡的距離窺視彼此的房間。「這真是太好了,很棒,很棒!」然後連接中斷,我不得不再次撥打他的號碼。
我們本來想見面的,但因疫情無法實現。作為導演,赫爾佐格像一個戴頭盔的探險家在生活,帶著照相機來到火山口,拖著一艘輪船爬向秘魯的高山。但是他現年77歲高齡,恰好身處新冠疫情的危險區,只好接受暫時停下來的現實。就像冬天的獅子,或是身陷厄爾巴島的拿破崙。我想像他碰牆彈開或在凝視深淵,但他堅稱自己做得很好,保持著積極的心態。「我經常被視為災難預言者而遭到取笑。一個陰鬱的德國人。但這不是所有事實,」他說。
▲《家庭羅曼史有限公司》是一部紀錄片風格的虛構作品
無論如何,赫爾佐格是幸運的。他在封城的前幾天完成了新作(「一部關於隕石的紀錄片」)的拍攝工作。然後就是出色的《家庭羅曼史有限公司》,這是一部虛構的電影,非常接近紀錄片。它講述了一個在日本真實存在,通過「製造幻想以改善客戶生活」的公司的故事。具體來說,付費給演員來扮演一位久違的父親,或者扮演追逐失意模特的狗仔隊,或者扮演藍領的同事來承擔僱主的指責。這間公司的老闆是一個三十多歲愛傻笑的石井裕一。他在電影中扮演自己,或者至少扮演自己的一個角色。「因為他並沒有講述自己的故事,」赫爾佐格提醒說,「他是在講我的故事。我的電影。我的故事。」
近年來,赫爾佐格偶爾做做演員當作副業。他在《俠探傑克》裡扮演一個卑鄙的犯罪頭目與湯姆·克魯斯演對手戲,在《公園與遊憩》(Parks and Recreations)裡飾演目露兇光的鬼屋主人。去年,他在《星球大戰》的衍生劇《曼達洛人》(The Mandalorian)中露臉,但是他卻從未看過《星球大戰》電影。「沒關係,你誇大了重要性。」
無論如何,赫爾佐格補充說,關鍵是他在《曼達洛人》的表演中賺到的錢用來投資拍攝《家庭羅曼史有限公司》。他在日本使用非職業演員和他所謂的「智能翻譯」進行數碼拍攝,儘管預算仍然很緊張,以至於他不得不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拍攝,就像策劃搶劫一樣。這次瘋狂的經歷創造出一部安靜、感人而憂鬱的影片。《家庭羅曼史有限公司》描繪了孤獨的現代人在日常生活下的古怪風景。這也增加了每一種人際關係在本質上都是表演的可能性。赫爾佐格贊同地說:「這影片表面上看似簡單,但都藏著不少深刻的問題。」
也許這些都是他向自己提出的問題。很久以前,他是一位歐洲藝術電影導演,創作出諸如《阿基爾,上帝的憤怒》、《沃伊採克》和《陸上行舟》這類充滿瘴氣的奇蹟之作。如今,他是一個品牌、表情包,以及是一個帶有古怪口音、行為刻意、易怒瘋狂的教授。他必須偶爾感受一下自己在別人的電影中扮演「沃納·赫爾佐格」。
▲赫爾佐格在《星球大戰》的衍生劇《曼達洛人》中露臉
「不,我在電影中扮演的是角色。通常是惡棍。我必須給觀眾製造恐懼感,這就是我要做的。但是,你講的對,我也有不少風格化的演出,例如在《辛普森一家》中的客串角色。另外,我在紀錄片裡的嗓音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舞臺效果,我找到了觀眾能夠理解和喜歡的嗓音。而且我在網絡上有20或30種不同版本的赫爾佐格形象。冒名頂替者很多。聲音模仿者也有。如果你在Facebook、Instagram、Twitter上找到赫爾佐格,那全是偽造的,虛構的角色。有的看起來很棒,有的愚蠢,有的平庸。」他清了清嗓子後繼續說,「因此,回答你原本的問題,答案既是否定也是肯定。我知道自己的形象跟過去不一樣了。」
赫爾佐格的早年經歷像是一部「青春成長小說」(Bildungsroman),好比是他電影中那些長生不老的東西。1942年生於納粹德國,他在巴伐利亞山區的一個鄉村長大。他在11歲時第一次觀看電影,在17歲時打了第一通電話,並在20歲之前憑著從慕尼黑電影學校偷來的相機,創立了自己的第一家電影公司。他的職業生涯和當前狀態是一項成功的自我實踐。也可能是自我神話化的實現,因為他是一位精明的馬戲團雜耍者,熱衷於讓我們相信傳奇的誕生。「我拍過一部名為《侏儒流氓》的影片,演員全部是侏儒。我還拍過一部電影《玻璃精靈》,我把所有演員都催眠了。」
他的故事可能有些添油加醋,但總的來說,經歷是真實的,就像電影本身那樣,將紀錄式的現實主義與遊戲般、風格化的手法攪合在一起,以至於無法用常規的類型來定義。在主題方面,他總是對野生之地和黑暗角落情有獨鍾,無論是法國南部的肖維巖洞,還是有熊出沒的阿拉斯加西部地區,或者是虛構的反英雄人物的狂熱心理。每部作品都是一個追求。每部電影都是一個獵物——可以用弓箭獵取,或者從森林中誘騙出來,然後再請觀眾親自品嘗。赫爾佐格最好的作品(人種學紀錄片《忘夢洞》,或者《卡斯帕爾·豪澤爾之謎》)觸及了神聖的話題。但是,即使是他的失敗作品和實驗電影也從不缺乏趣味。
▲《侏儒流氓》裡全部演員均為侏儒
他最初的姓是Stipetić(反映出他奧地利母親的克羅埃西亞血緣),但他自己改掉了,用回父親的姓氏。他仍然有Stipetić姓氏的兄弟姐妹。他們用懷疑的眼光看著他。他笑起來,「我該怎麼說呢?我的弟弟總批評我的作品。他覺得我的某些電影很糟糕。而我的哥哥,他認為我拍的每部電影都無聊透了。『嗯,你又拍了一部。我的屁股坐得發麻了。』但這很好。我很坦率。我不會躲在電影後面,也不會像鴕鳥一樣鑽到地下。我抬起頭來。我可以接受這一切,因為我知道我是誰。我對自己的身份很坦然。」
情況一直是這樣的嗎?他從未經歷過中年危機嗎?「沒有。這很奇怪,但是我從未跟實際年齡保持一致。首先,我成長得比同齡人晚。從身體上來說,我發育得遲。然後,我從19歲開始拍電影,這是你35歲以前不會做的工作。多年下來,當你學習手藝、當學徒、訓練成為鐘錶匠或醫生時,我完全跳過了這些階段。這很奇怪,因為這意味著我從沒按照真實年齡生活過。這就是我與同輩人之間接觸不多的原因。」
那麼他天然屬性的同輩人會是什麼樣的?他說:「好吧,這個群體不斷變化。今天是15歲的孩子。因為我的許多電影都可以在網際網路上看到,而15歲的孩子在不斷發現這些電影,並對此感到興奮,還給我寫了不少關於電影的郵件。」
沃納,這不是什麼同輩的關係。這只是電影導演樂意和他的影迷一起分享。
他堅稱:「不,這不是影迷。我往往會迅速切斷與影迷的聯繫。這是不好的關係。你必須保持警惕。但這種關係是不同的。這是討論特定問題的群體。通常是關於卡斯帕爾·豪澤爾的話題。」
至此,謝天謝地,Skype連接問題已解決。採訪開始變為閒談。赫爾佐格解釋說,他的妻子莉娜(Lena)在隔壁房間裡,他們倆都在隔離期間忙於工作。令人高興的是,房子裡滿是書。他四處晃動筆記本電腦以炫耀書架子。他大喊著:「180度平移搖鏡頭。」
▲赫爾佐格在《俠探傑克》裡扮演大反派
在理想情況下,他現在要出外拍攝。但目前為止,只能看書。赫爾佐格是個狂熱的讀者;他說,所有好導演都如此。讀物甚至不必是偉大的文學作品。他的紀錄片製作人朋友埃羅爾·莫裡斯(Errol Morris)最近推薦他讀一本真正的廢話作品。「這是一本由失意的馴獸師寫的書。他的手臂被獅子咬了。他用另一隻手寫字。這是一本很棒的書,因為你必須根據結構梳理內容,由此獲得關於人性的絕佳見解。垃圾電影,垃圾電視也一樣。摔跤狂熱,卡戴珊家族。我都很著迷。所以,我不會只讀託爾斯泰而不讀別的。閱讀一切。看盡一切。目不斜視對詩人來說萬萬不可。」
他讀的是英語還是德語?「哈,」他說,好像我掉進了他的陷阱。「我也讀其他的語言。我讀西班牙語、拉丁語、古希臘語等等。嗯,這沒關係。還是要看內容。我是說,比如拿德國最偉大的詩人荷爾德林為例,你無法在譯文中理解他。如果你在閱讀荷爾德林,則必須先學習德語。」
語言似乎是赫爾佐格作品中延續的主題。它最早出現在1968年的短片《最後的話》中,影片研究一位拒絕說話的希臘隱士,一直延伸到《家庭羅曼史有限公司》及其大量的智能翻譯。《玻璃精靈》和《卡斯帕爾·豪澤爾之謎》這兩部影片暗示著,語言既是一種人造的社交產物,又是塑造及定義我們的模型。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所講的不同語言令我們彼此間存在細微的差別。就他而言,赫爾佐格曾在翻譯的世界裡一直生活。他在說英語或德語時會有不同的自我意識嗎?
▲《卡斯帕爾·豪澤爾之謎》是赫爾佐格最好的作品之一
他抓了一下臉。這個問題把他難住了。「但是我要說的是,我的妻子在西伯利亞長大。她的母語是俄語。我的母語是巴伐利亞語,甚至不是德語,這是一種方言。但是25年前,我們決定不使用德語或俄語互相溝通。我們倆都離開了母語的舒適區,我們用英語交流。這意味著我們非常警惕和小心。我們努力用外語儘可能地表達我們的感受。結果呢?在這25年間,我們之間再也沒有說過一句粗言穢語。」
我告訴他,那很有趣。那麼,他是否認為用外語說話會使他更有禮貌和體貼呢?
「哈,」赫爾佐格說,這個書呆子反擊了。「英語不是我的第二語言。我的第二語言是德語。」
好吧,我說。那麼是第三語言。
「哈,我的第三語言是拉丁語。」沒有問題可以難住他,封城措施也無法困住他。他會保持閱讀、發脾氣,爭論不休直至聖誕節。
【延伸閱讀】
亞洲導演的非母語作品
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 《如沐愛河》丨 《合法副本》
侯孝賢:《咖啡時光 》丨《紅氣球之旅》
蔡明亮:《你那邊幾點》丨《臉》
河瀨直美: 《七夜待》丨《聖草之愛》
是枝裕和: 《真相》
黑澤清: 《暗房秘密》
杜琪峯:《復仇》
王家衛:《藍莓之夜》
婁燁:《花》
樸贊鬱:《斯託克》
奉俊昊:《雪國列車》
阿斯哈·法哈蒂:《人盡皆知》丨 《過往》
洪常秀:《在異國》丨《自由之丘》丨 《克萊爾的相機》
電影作者
沙朗·莫克利: 《日蝕入侵》丨《魚與貓》丨 《關於搶劫的二三事》
伊莉莎·希特曼: 《從不、很少、有時、總是》丨《感覺就像愛》丨《沙灘鼠》
奧利維爾·拉克謝: 《大火將至》丨《含羞草》丨《你們都是隊長》
皮耶特羅·馬切羅: 《馬丁·伊登》丨《遺失與美好》丨《狼的嘴》
特裡·愛德華·沙爾茨:《浪潮》丨《黑夜造訪》丨《克利夏》
烏利胥·柯雷:《平頂房》丨《窗戶周一到》丨《嗜睡症》丨《我房即世界》
賈法·帕納西:《計程車》丨《這不是一部電影》丨《閉幕》丨《三張面孔》
昆汀·杜皮約:《鹿皮》丨《在警局!》丨《錯》、《惡警蛋碎》
刁亦男:《南方車站的聚會》丨《白日焰火》 丨《夜車》丨《制服》
克裡斯託夫·奧諾雷:《212號房間》丨《喜歡、輕吻、快跑》丨《浴男》
小克萊伯·門多薩:《巴克勞》丨《水瓶座》
康捷米爾·巴拉戈夫:《高個兒》丨《親密》
坎城「導演雙周」精選
《高潮》
《心靈暖陽》 《騎士》
《鹿皮》 《初戀》 《我的情敵是冰箱》
《給我自由》 《潛行蒼茫大地》 《狗不穿褲子》
《多餘的恩典》 《冥王星時刻》
《然後我們跳了舞》
《自由了!》 《候鳥》
《燈塔》 《殭屍兒童》 《羅姆男孩》
《佛羅裡達樂園》 《我不是女巫》 《童女貞德》
沉醉在電光幻影中,用觸覺品嘗電影,分享電影的愉悅。
長按上方二維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