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些沒有經歷過童話的孩子,
在現實生活中面對強暴時會毫無防備。|
——[德] 維根斯坦
▲《白雪公主與獵人》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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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慣常的社會經驗中,「童話」即為兒童所作。得益於它的蔭蔽,童年時期的人們得以做著溫馨甜蜜的美夢,伴有一顆善良純真的童心。其實並非全然如此。
歷史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並沒有童話的概念,狼人、巫婆、王子、公主……那些在篝火旁收集的民間口述故事,與其說講給孩子們聽,不如說折射了成人潛意識裡的恐懼,以及眼中這個暴力、黑暗、充滿陰謀的社會。
其中最受關注的便是由雅各布·格林及其弟弟威廉·格林合著的《格林童話》。《格林童話》遭受的質疑和詰難從未間斷,從「血淋淋的原版格林童話」、「令人驚悸的原版格林童話」到暴力意識、性別歧視、男權思想、反猶主義,這些似乎和童話相距十萬八千裡的詞彙,紛紛射向格林童話這一靶心。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現代性的思索將童話溫情脈脈的面紗慢慢撕開,內在的暗沉與自身的經歷共振,此時童話不僅僅承載了那個時代的精神內核,也與現實的焦點存在著映照關係。
234年前的1月4日,是雅各布·格林誕生的日子。於是 ,今天成為回望格林童話的良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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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兄弟 (右:雅各布·格林)
— 01—
故事裡的血腥暴力,是集體無意識的陰暗面
▲《故事中的故事》劇照
虐待與謀殺、殘酷的懲罰等血腥場景是格林童話裡顯性的存在。
故事中的主人公往往需要經歷虐待和謀殺。白雪公主的繼母第一次命令獵人殺了公主,之後又採用絲帶勒脖和下毒的方式;《愛人羅蘭》中的繼母也是個巫婆,自己的女兒想要女主人公的新裙子,她計劃在夜裡砍去女主人公的腦袋,結果誤殺了自己的女兒。
最後,正邪對立的兩類人物到了故事的結局,好人喜劇收場,邪惡的人物總是受到懲罰,有些懲罰手段異常殘酷和觸目驚心。《白雪公主》中的皇后最後被迫穿上燒紅的鐵鞋,跳舞至死;《灰姑娘》中繼母的兩個女兒,不僅經歷了削足適履之痛,在最後王子與灰姑娘的婚禮上,兩姐妹都被啄瞎了眼睛。
▲《白雪公主與獵人》劇照
阿斯特裡特·埃爾對於文學作品與集體記憶的關係提出了如下觀點:只要是有關團體和社會群體的記憶,文學作為一個儲存(文化文本)和傳播(集體文本)信息的媒介,也將是在文化背景下被回憶。」
當將格林童話視為德意志歷史記憶的儲存媒介,對其中的暴力場面的解釋較為溫和。
中世紀以來的德意志一直處於四分五裂的狀態,這一方面解釋了格林童話中眾多王子與公主的原因。另一方面, 從宗教戰爭、分裂為300多個大小邦國、再到19世紀初拿破崙的入侵,可以說在整個德國歷史上,民眾的集體記憶匯中伴隨著源源不斷的戰爭創傷,死亡、暴力與殺戮是司空見慣的事。
作為兒童的睡前故事,母親們或許想以主人公的殘酷遭遇教會孩子們如何應對惡劣環境並尋找蔭蔽之所,以兒童能接受的方式教會他們理解現實,求生並反擊。這樣的解釋也恰好印證了格林所言「原本是希望格林童話成為一本有教育意義的書」。
▲雅各布·格林
另一種解釋是:「格林童話表現了人們集體無意識的陰暗面。」在學者羅伯特·威特眼裡,德國社會長時期以來隱匿著眾多黑暗的角落,人們不自覺中在以殘暴、邪惡和墮落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情感。格林童話就此打上納粹主義根源的印記。
德國歷史學家克勞斯·費舍爾在《德國反猶史.》一書中引用了羅伯特·威特的這一觀點,並進一步指出,格林童話不僅是集體無意識心理的展現,它還是塑造年輕人思想的強有力武器。持相似觀點的路易·斯奈德在1978年的著作《德國民族主義根源》中提出:格林兄弟促使紀律、服從、獨裁、暴力這些特性成為了德國民族性格的一部分。
格林童話裡那些有猶太人出場的故事,成了學者聲討的重點,被解讀為「反猶主義泛濫」。
故事反映了德國民間對猶太人的總體印象:吝嗇刻薄,為了金錢不擇手段,殘酷剝削窮人。《好交易》裡猶太人最後被國王打了三百板子,《荊棘叢裡的猶太人》中猶太人則被處以極刑。它們無不折射出當時德國民間反猶主義之盛行、方式之激烈。德國作家金特·比肯費爾德因此聲稱,他在格林童話中找到了「德國人為什麼會做出『建造奧斯維辛集中營』如此惡行」的答案。
二戰後,反法西斯同盟的指揮官們曾禁止在學校教授格林童話,他們的說法是,在格林童話的世界裡他們發現了納粹主義的根源。
— 02—
繼母妖魔化,女孩只負責美麗善良
▲《灰姑娘》劇照
性別意識日漸強烈的氛圍下,格林童話因為存在性別歧視而遭受嚴刑拷打。
著名美國女性主義學者安德裡亞·德沃金在其著作《女人恨》(Woman Hating)一書中,曾將童話故事中的女性分為「好女人」和「壞女人」兩類。好女人是受害者,必須被佔有;壞女人必須被懲罰,被消滅。顯然,在男性權威話語下的童話,女性從未獲得自身的主體性,有的只是非惡即弱的刻板形象。
格林童話中遭受繼母虐待的灰姑娘、中了魔咒沉睡百年的睡美人、吃了毒蘋果而咽氣的白雪公主是典型的「落難美女」形象。安徒生筆下的美人魚尚且具有獨立的主體意識,格林童話對於女性形象的描寫,卻大多著力於美麗的容顏,這一特質是贏得愛情和幸福的唯一關鍵。
▲《白雪公主之魔鏡魔鏡》劇照
而在與格林兄弟同時期的弗朗茲·克薩韋爾·馮·希昂韋斯記錄的德國民間故事裡,有勇有謀的不僅有男性還有女性,《青蛙王子》、《白雪公主》故事的性別角色發生了扭轉:覺得青蛙噁心的不是女孩而是男孩,被繼母下令殺死的是王子而不是公主。
據此,哈佛大學童話研究專家瑪利亞·塔塔爾指出,希昂韋斯收集來的民間童話提醒人們,格林兄弟根據性別來挑選童話達到了多麼嚴重的程度:「他們偏好有著美麗可欺女主人公和勇敢無畏男主人公的故事。」
▲《沉睡魔咒》劇照
格林童話中的壞女人通常以繼母的形象出現,在此類故事模式中,最鮮明的善惡對立體現在繼母與繼子女之間。
繼母本應該是具有歸屬和愛的特質的母親的替代者,帶來的卻是無窮無盡的災難。格林童話中的繼母通常與女巫合二為一,她們以迫害善良柔弱的主人公來證明自己的存在,成為邪惡、狠毒的代名詞。這給讀者傳遞出的信息就是:繼母先天具有邪惡的特質,不可能與繼子女和諧相處,繼母的存在便是災難的象徵;主人公只有在繼母消失之後,才會苦盡甘來,從此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
饒有意味的是,格林童話既是聲討的對象,也成為不少作家挑戰傳統性別角色的書寫陣地。英國繪本界的「幽默女王」芭貝·柯爾用《灰王子》打破美貌迷思,翻轉家喻戶曉的「灰姑娘」故事。灰王子與經典童話中英俊勇敢的王子形象毫不沾邊,他的主要工作是打掃,在車站邂逅公主後,公主靠著他掉落的褲子找到了他,兩人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灰王子的幸福結局無關外貌,而是善良的內心和溫柔的個性。
— 03—
結局的補救:
「噩夢終會在曙光中消逝,
醒來,我們會更愛身邊的一切」
▲《沉睡魔咒》劇照
卡爾維諾在格林童話的書評《獻給孩子和家庭的童話》中強調,這些來自於民間口述傳統的故事流播,本身也是一部文化接受史,事實上,我們如今所讀的格林童話,已經與它遠處殘暴、粗野、充滿性意味的面貌相去甚遠。
根據美國歷史學家羅伯特·達恩頓在《屠貓狂歡》一書中的考證,「小紅帽」有三十五個版本,「小拇指」有九十個,「灰姑娘」有一百零五個。
在這些數量眾多的樣本中,不乏一些讓人意味深長卻能一眼看穿的性暗示,格林兄弟所做之事,不僅如其所言「儘量採取童話的原質「、信守忠實的原則,在少數篇目中該保留了某些也許並不適合兒童閱讀的內容,如以牙還牙的殘酷復仇、殺人食人的血腥恐怖等。還儘量在敘事的骨架、比喻、典故和俚語上,在善與惡、貧與富等一些帶有普遍意義的問題之間,藏匿一些人們長大後才能一眼洞穿的寓意。
英國學者和作家J.R.R.託爾金認為真正的童話故事應該具備四個要素:幻想、恢復、逃避、慰藉。
格林童話總有一個滿意解答,一個千篇一律的Happy Ending。託爾金認為這個千篇一律的喜劇結尾恰好是童話最重要的功能。聽童話的兒童能依託一種突如其來的幸福「轉變」,從暴力的恐懼、深切的絕望中恢復過來,從想像的巨大危險中逃避出來,從而獲得巨大的心裡安慰。
所以,著名翻譯家、德國「國家功勳獎章」獲得者楊武能在為格林童話做的序詩《永遠的溫馨》中才有一句:「可噩夢終會在曙光中消逝,醒來,我們更愛身邊的一切。」
參考資料:
胡雅君,看天下,《格林童話:200年的黑暗之心?》
陸霞,楊武能, 《百年來圍繞格林童話的論爭》
陸霞,德國研究,《說不完的格林童話—楊武能教授訪談錄》
馬麗亞,《從文化記憶角度解讀格林童話中的暴力主題》
整理 | 阿俏
圖片 | 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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