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上酒痕詩裡字,點點行行,總是悽涼意。——《醉別西樓醒不記》晏幾道
人說黃霑是"鬼才",因他詞天馬行空,因他詞氣象萬千,無愧流行音樂一代詞宗的美名,自然也把寫得出"滄海笑/滔滔兩岸潮/沉浮隨浪 記今朝"的人,視為天地滄海為一粟,自由自在、肆意遨遊的風流狂士。
眾人心中黃霑的形象倒也真是個狂人,看不上當時偶像出身的劉德華作詞、喝醉酒跑去成龍面前鬧事、小學五年級就敢去和李小龍打架、已有妻室還公然與林燕妮糾纏14年……
人說黃霑是"鬼才",重點主要在黃霑的詞和他展現出的形象,把鬼神莫測的鬼氣揮灑得痛快淋漓,但"鬼"後那個"才"字,不止才情、不止才思,那之後的"才",倒才像真的黃霑。
真
眾人愛黃霑,都願稱他一聲霑叔,是愛他無論詞還是人,都展現出來的那份"真"。黃霑也自認是個"能真的時候儘量真"的人,所以常得罪人、遭記恨。黃霑有次在尖沙咀喝酒喝得爛醉如泥,醒來後什麼也不記得了,看見一本周刊上寫自己大醉後遇成龍一行人,突生尿意就直接尿在了成龍身上。
之後黃霑再見成龍,第一件事就讓成龍別動,然後跪下叩三個頭,成龍也沒和他計較,說自己早忘了,酒後散德行,醒了倒真是真性情。劉德華當年是從影視劇發展到歌壇的,算是偶像歌手,演藝圈的名詞如歌手、演員等,加了"偶像"兩個字在前,就基本等同於在說這不過是個靠著悅目包裝上市的商品。
劉德華成為偶像歌手後,原本演被說還不錯的演技也開始被質疑了。黃霑倒未必如此無理取鬧,但他是,劉德華第一首自作詞的歌《情是那麼笨》發表後,黃霑在港媒上大罵,稱沒見過"寫情寫得那麼笨的作詞人",這一罵就在報紙上罵了三年。
罵到劉德華見到他時,忍不住可憐兮兮地對他說:"你不要那麼用力罵我好嗎?"黃霑更有意思,只讓他不要放棄;黃霑如此罵劉德華,劉德華雖不記恨他,但唱片公司、粉絲是真對他咬牙切齒了。
對於愛情,黃霑似乎也很"真",但這個"真"卻不能。黃霑與前妻華娃的婚姻停止在華娃預產期一個月前,他結識了才女林燕妮,為愛痴狂到難以自拔,深夜回到家就開始發脾氣,他始終說自己最愛林燕妮。
沒想到與林燕妮的這段婚外情糾纏了14年,最終前妻與他做了朋友,林黃二人卻撕破臉皮、老死不相往來,兩個說著最愛的人在分手前都把對方傷得徹底,乃至黃霑去世,林燕妮也未去看他一面,只說關自己什麼事,如此唏噓。
如果這樣說來,黃霑是個非常真的人,做真性情的事、說真性情的話、愛與恨也是如此真。
假
可是,黃霑說自己其實也非常能虛偽,"虛偽到自己都恨自己,但還是要繼續虛偽下去",假作真時真亦假,翻過來就是真作假時假亦真。黃霑的"真"就成了"假"。人說黃霑真,其實這個真裡有幾分是狂,都認為黃霑是個狂放的人。
狂事當然相當多,只是把這些狂解剖了,就發現裡面卻不是真狂了。來要說一個人非凡,一定要給他從小、最好是出生之時就造出一些天降異象之類的感生神話,雖然不至於把黃霑說得那麼邪乎,但人們說他真狂,就愛說他小學五年級找李小龍打架。實際呢?
黃霑和李小龍打架時,二人都是五年級,李小龍的武功也還沒成形,黃霑的母親共生了三個孩子,他是大哥,弟弟被欺負了就只能他出面,而且結果是他被摁在地上臉擦出血印,哪知事情傳著就抹去了些關鍵信息,成了五年級的黃霑就敢挑戰武功高強的李小龍。黃霑真狂嗎?
在他心中真狂的,有個倪匡、有個李敖,而自己佩服李敖到不敢見他,他們是無所畏懼的人,黃霑不是。之前也說了,黃霑說真話罵了劉德華作詞,雖然得罪粉絲與唱片公司,不過自己過癮了,所謂不吐不快嘛。實際呢?黃霑罵了三年,也是鼓勵了三年,劉德華寫出《冰雨》後,也得到了黃霑的讚賞。
他要罵的,其實也不是針對劉德華一人,作詞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為賦新詞強說愁",而這類詞還能大行其道,恃才傲物如黃霑,當然恨極了這樣的現象,他是借一人罵眾人。
妻子孕期婚外情離婚呢,確實行為極其放縱,也不顧道德與世俗,可他說經常午夜夢回為此而難過,倒不是因為與林燕妮勞燕分飛念起舊人姝,原本就是華娃堅持與他辦理分居手續,倒是黃霑捨不得這段婚姻。
雖然他愛林燕妮,但是對前妻、對女兒都很愧疚;還有一層,黃霑父親喜新厭舊,借第一任妻子無子而娶黃霑母親填房,主持人問他是不是男人都覺得從前可以娶兩個女人是件美事、如今要是那樣也好了。
黃霑搖頭了,他看到過父親夾在兩個女人之間何其苦悶,看過這兩個女人為此而痛苦,那時候他立誓今生就只一人,還寫了《為你鍾情》,說這是中國人的婚禮進行曲。
"然後百年 終你一生/用那真心痴愛來作證",卻父親犯下的錯,他也全犯了,他背叛了妻兒,也背叛了曾經的自己,哪會不煎熬?這樣說來,黃霑的真,更像是人們為了對得起說他"鬼才"的那個鬼氣、那個放蕩不羈之感,把黃霑渲染成了真狂人。
問我
那真的黃霑是什麼樣呢?黃霑自認真性情始終放在歌詞裡更多些,電視上、書中、電影裡都不過爾爾,真性情寫出的詞也只有幾首,其中有一首是《問我》。"鬼才"才字在後,黃霑的才思才情眾人皆知,但藏在後面的,是"才"因痛苦而來。
黃霑晚年案牘上寫滿了晏幾道的那句"衣上酒痕詩裡字,點點行行,總是悽涼意。",回看他的詞,"滄海一聲笑",笑的卻是豪情萬丈卻只剩下餘暉晚照的蒼涼。眾人把黃霑塑造為一個真狂人,那個真正的黃霑,有些懦弱、有所懼怕、有所顧忌、有些慚愧的真我就藏到了後面。
因為有那個"真狂人"的招牌,黃霑才能拍電影、談所憤怒、所難受、所看不慣的事,才能完成自己的理想,那些不賺錢、甚至賠得他晚年很辛苦的理想。理想與現實形成了天塹把他傷得體無完膚。
但為了理想還是"虛偽"地要把"真狂人"照單全收,於是,"虛偽到自己都恨自己,但還是要繼續虛偽下去",為什麼呢?那是為了《問我》裡那句"全心保存真的我"。
"我心裏面總是有點滄桑"黃霑說這話的時候是笑著的。詩歌長河中還有一個公認的"鬼才"叫李賀,"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人生於二位,都是同樣的無奈吧。
文/李清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