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豈是繁花主
——有關金宇澄和《繁花》的零碎
按照美學原則,真正鮮花盛開的田野大地,人們往往用詞十分簡樸、克制;而對於馬路交錯、灰樸樸的樓房和人的心眼一樣密集的都市,則不吝濃抹重彩,「繁華」大概是「繁花」的通假字吧——沒有考證過,我猜的。
這樣看來,金宇澄老師的長篇小說《繁花》名字的確起得恰到好處。
《繁花》出版之前,其實我已經在弄堂網讀過一部分內容了,當時金老師每天寫一點,講述一個個上海故事。故事都是他在漫長的歲月裡耳聞目睹記下來的,三十年彈指一揮間,上海的各種變化如浮世繪一般在讀者眼前徐徐展開。金老師無疑對上海有很深的感情,在這個瞬息萬變的時代,他總想儘自己所能為故鄉大上海留下點什麼。比如我記得在弄堂網的貼子裡有一次金老師提到一件事,說的是一個老街區,路口原是巴黎風格的六岔口,但市政改造非要改成十字路口,街區面貌變醜不說,疏導交通十字路口並不比六岔口效率高。金老師對此痛心疾首,強烈批評。歐洲城市我到過的不少,深感金老師說得對。今年年初我到過上海,見到老街區仍有不少六岔口,不禁為之感到欣慰,也許金老師提的意見有關部門聽進去了吧。
這個時候其實我還不認識金老師,直到我的第一篇真正意義上的小說經金老師編輯,在金老師任職的《上海文學》上發表。所謂認識,其實只是通信而已。之前我在國內幾乎所有著名文學刊物都碰過釘子,投稿杳無音信有之,打電話被編輯怒斥「我一天接到100多篇來稿,憑什麼我要記得你」有之,還遇到過要求我付款供其旅行的。金老師作為長輩和著名資深編輯,對於一個戰戰兢兢自發來稿小作者完全沒有擺過架子,他給我的寫作提了很中肯的意見,我們還一起討論過文學現狀和臺灣個別作家的作品。能遇到這樣深具傳統編輯大德的師長,我常常暗嘆自己比中了六合彩還幸運。
遺憾的是,後來我好像得罪了金老師,我們的通信中斷了。起因有可能是我在一封信裡寫到過,應該允許有的知青文學「青春無悔」式的表達,我的意思是年輕人總有想要熱血獻身於偉大事業的,我自己曾多次赴西部(地震)救災、支教、環保,經費完全自己負擔,不要任何功利,吃苦就當鍛鍊,未來世界可能會越來越殘酷,堅強的人才更容易生存。後來在一篇對金老師的採訪記裡,我才知道,金老師在東北當過八年知青,是知青運動的「傷痕」派。
2012年,《繁花》一出天下知。正好有人去國內出差,受我之託買到了《收穫》雜誌「長篇專號秋冬卷」,一讀之下,才知道金老師就是弄堂網上那個「上海爺叔」,很快單行本也出版了。相較之下,弄堂版的確非常鮮活,但過於零碎,就算連載也不成體系。雜誌版裡,各個故事和人物卻通過巧妙安排有機地聯繫起來了,沒有打過照面的,也埋下伏筆,或留下「擦肩而過」的提示。單行本版可能是出版的需要,添加了不少內容,我認為不添加這些內容更好讀一些。所以,三個版本大致可以說,弄堂版是「原味」版,雜誌版是「精華」版,單行本就算是「豪華」版吧。
金老師二十年磨一劍,《繁花》用上海話來寫,落實到紙面卻是「國語」,兩種語系如水乳交融,滬上人看了親切,國語人也完全能明白,比如較多被人提到的「不響」,還有更多的「好伐啦?」「不要太…………」「哪能辦」。還有一個特色是多使用短句,並且像日語一樣,對話中經常不使用主語,這是《繁花》也是滬語小說最最獨特的味道。我最近也讀到一些其他滬上作家用滬語寫作的作品,惜乎大多寫得生硬,沒有掌握這種「獨門絕技」,讀來尷尬頓生。所以我只能說一句,金老師「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
此外,《繁花》還大量展現了上海人的幽默感,比如第一章,四人下鄉遊玩,鄉下舅舅向「上海來的客人」推銷他家賣不掉的舊木器,說擦洗一下就煥然一新,這時候,「康總說,是的,買塊香肥皂,咯吱咯吱擦一擦」,一個江湖商人的形象就躍然而出;第六章火災發生,陶陶與「北方男人」迥然不同的表現,以及陶陶與滬生這對老友說長道短的對話,都讓人忍俊不禁。
正因為有這麼多特色,《繁花》才經得起一讀再讀,有時候心情不好,我會特意找出喜歡的段落笑上一笑就好了。可惜,移居他鄉時,雜誌和許多東西一起帶不走,我把它捐給了大學圖書館。
「西風豈是繁花主」出自宋代晏幾道的詞《蝶戀花笑豔秋蓮生綠浦》,用在這裡是覺得金老師的人品和晏幾道挺像,晏幾道明明可以靠父親晏殊的名氣和人脈升官發財,但他從不打父親旗號,輾轉江西、河南都是憑自己本事做些小官。金老師八十年代就寫出了獲獎小說,但封筆二十年,為他人作嫁衣裳。世間行走,他們都沒有急吼吼地謀求名利。宋朝沒有網絡,晏幾道的詞卻在詩詞界和坊間都流傳甚廣。《繁花》則不僅獲得包括茅盾文學獎這樣的專業大獎,還被改編為群眾喜愛的舞臺劇和蘇州評彈等,一版銷量就達30多萬冊。所以,他們的作品同樣有一個最大的共同點,那就是雅俗共賞。我認為這是一個作家的最高境界。
所以我時常關注金老師的消息,希望他能出產更多「滬上」作品,以饗我這個喜歡上海特色的文學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