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華:
您最近的創作引起了廣泛關注,已陸續看到了不少評論。受《小說評論》的委託,今天煩擾一下,提幾個問題。是否可以先談談所謂的「諾獎魔咒」,因為很多作家獲獎以後深陷無法繼續寫作的困頓,前幾年您也似乎經過了一個不短的調整期,度過了獲獎後的一個忙碌的「公眾人物」的狀態,最近終於找回了寫作的感覺,一下發表了十幾篇作品,而且是採用了多種文類形式。是否可以說,已成功地度越了這個陷阱或者「魔咒」?
▎莫 言:
儘管褒貶不一,但無須諱言,諾獎確實影響巨大,包括會給獲獎者帶來很大的煩擾。尤其網絡時代,人人都是自媒體,人人都有一個手機,都可以拍照。在如此環境裡,獲獎者比馬爾克斯那個時代、比福克納的時代所受到的外部幹擾確實更多。每個人都有七情六慾,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刀槍不入——即便是鵝卵石放到鹹菜缸裡醃三年,也會變鹹,何況是一個人呢。這樣一種困擾帶來的最直接的後果,就是讓你心緒不寧,會為有人望風捕影、製造謠言而煩悶,也會為主持公道、仗義執言者而感動,總而言之類似的情緒會不時出現。
一個更直接的後果,是佔用了太多的時間。中國如此龐大,這麼多的高校、學術團體,這麼多的城市講堂……即便是你十個邀請中拒絕九個,剩下這一個也足夠一個人應付。還有一些社會兼職,也佔用很多時間。現在五年過去,我覺得我欠的債也還的差不多了,朋友們的活動我也都參加了,該說話的也都說話了。總而言之,我現在確實應該進入創作狀態了。從2016年的暑假開始就比較安靜的坐下來,首先是把過去一些小說草稿找出來整理。原來就是一些毛坯,略微成形就放下了。這次重新把爐火點燃,把鐵燒熱,按眼下的構思鍛造成形。有的小說本來已經結尾了,但時過境遷,因為小說素材所涉及的人物原型的故事又往前發展了,小說本身也就有了再生長的需求,像《等待摩西》就是這樣的例子。
其次,是寫小說的同時,也感覺到應該嘗試一下詩歌。我以為每個小說家的內心深處都有一個「詩人夢」;當然,詩人內心深處是否會有一個小說家的夢,我不知道。我所了解的作家,有的在寫小說之前寫過詩,有的在寫小說的同時悄悄寫詩,有的一邊寫小說一邊寫詩。寫詩之前,我很忐忑,生怕引起詩人的反感。今天正好有這個機會,借著您這個自己寫詩也能和詩人說上話的人,向他們表達我的歉意。我寫詩的主要目的,不是想通過寫詩來表現自己「全方位的才能」,而是想通過寫詩了解詩人這個龐大的群體。我現在體會到,只有你「寫詩」了,你才能夠真正「讀懂」別人的詩,同樣道理,只有你寫小說了你才能真正看懂別人的小說,只有你當編劇了才能真正看懂別人的劇本。只有體驗過某種文體的創作過程,你才會真正推已及人,明白詩人們為什麼要那樣寫。我想我在詩歌創作過程中克服的困難,與別的詩人正在克服的困難也許有相似之處。所以我寫詩的目的,是為了向詩人學習,是用這種方式向詩人致敬。
▎張清華:
我注意到,您大約是頭一次使用了戲曲形式寫了《錦衣》。確乎茂腔戲曾給您童年很多影響,但畢竟嘗試寫作這類體裁,還是與正統意義上的「文學創作」不一樣的。是怎麼忽然想起要寫一部真正的「戲」的呢,能否詳細談一談《錦衣》的一些寫作背景?
▎莫 言:
戲劇是我多年的夢想,我以前寫過幾個話劇劇本,包括《我們的荊軻》、《霸王別姬》,都在北京的話劇舞臺上演出過好多輪,也引起較大反響。這裡要插一句,昨天有人給我打電話,原本2月17日美國休斯敦要上演我的話劇《霸王別姬》,但是演虞姬的女主角王奕童,在路上不幸發生車禍受傷,車上很多人都受傷了,幸好沒有生命危險。我衷心祝願這位演員早日康復,這齣戲演不演倒無所謂。我應該在國內給她燒一柱高香,向她表示感謝。寫話劇,我確實有些經驗和體會,一個劇作家坐在劇場裡觀看舞臺上搬演自己的劇目,真的很享受。寫小說,讀者讀你的書是在悄悄中進行,作家不知道這個讀者是在什麼樣的狀況下讀你的書。但是在舞臺上、在劇場裡,作為一個觀眾,你會看到人們用什麼樣的情緒來看你的戲,你所設計的那些認為會引起觀眾反響的情節、臺詞會立刻得到驗證,你認為這個地方會有笑聲,確實有了笑聲,那麼你還是能夠準確的把握觀眾;如果你認為這個地方是很沉重的、很痛苦的,假如你在劇場裡面聽到抽泣之聲,也說明你的預測是對的。
戲曲是我最早接受的藝術薰陶,因為我的故鄉有茂腔,茂腔是一個流傳地域很小的地方性戲曲,影響所及也就是東到青島,西到濰坊,北到昌邑,南到五蓮。所演的劇目多數是移植自其他劇種,內容也都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忠孝仁義、輪迴報應這些傳統題材。茂腔是我從小接觸的藝術,對我影響很深,帶著童年的深刻記憶。我曾經說過,假如我的故鄉有旋律的話,茂腔的旋律就是我故鄉的旋律。我當年在老家的時候,就有過寫劇本的夢想,曾經動過念頭要把「孫文抗德」這個發生在高密的歷史事件寫成一部戲。(後來寫成小說《檀香刑》)但也就是一個想法而已,我當時的水平是無法完成的,拿起筆來在筆記本上寫了幾千字的不成形的東西而已。
《錦衣》這個劇本,2015年的時候我已寫出了初稿,2017年8月把這個初稿拿出來,有了修改的靈感,就把它鍛造成形。素材來自於童年時期母親給我講的一個公雞變人的故事。說以前有一個大戶人家,閨女長得很漂亮,到了及笄之年死活不出嫁,她母親心懷疑慮,晚上悄悄聽女兒的門邊,每到夜半三更時分,便聽到女兒的房間裡傳出男女的嬉戲之聲,好像一個男人在裡面說話。第二天追問女兒,女兒剛開始不說,母親再三逼問,女兒只好交代,說每到夜深人靜就會有一個翩翩少年,身穿一件華麗的衣服跟她約會,每到雞叫頭遍的時候他就穿上這衣服匆匆而去。母親教女兒說下次他來的時候你把他的衣服藏起來,看他怎麼辦。女兒還是聽母親的,第二天美少年來了以後,她便把他的衣服藏在了柜子裡,雞叫頭遍少年要走,找衣服找不著,苦苦哀求,她堅決不給。少年無奈嘆氣而去,第二天早晨大雪,早上一開門滿地白雪,雞窩一打開,鑽出來一個赤身裸體、一毛不掛的公雞。
我常常在想,大雪地裡面蹦出來一隻光禿禿沒有一根毛的公雞,是一種多麼尷尬的形象。當時我也做了筆記,我說最好讓這個姑娘立刻打開柜子,一看滿櫃雞毛,她把這雞毛全抱出來,雞毛在空中紛紛揚揚,有條不紊絲毫不亂地重新回到雞身上去,公雞飛上牆頭,忽作人語說:「我是天上昴星官,貶謫人間十三年,今日期滿回天去,有啥問題找莫言」(笑)。
當時寫完初稿,感覺到僅僅寫「公雞變人」的故事意義不大。你再怎麼寫能超過《追魚》嗎?能超過《白蛇傳》嗎?超過不了。後來看一些資料,看到清末民初時,山東地區有大批的留日學生,一部分是官派;一部分是自費。因為科舉廢了,民間的有錢人家就讓自己的子弟去日本學習。有的學軍事,有的學工業。大多數山東留日的學生都被孫中山發展為信徒,然後回國內鬧革命。孫中山他們在廣州鬧,在武昌鬧,還有一幫留日的學生在山東鬧,幾乎每個縣都有。清政府對這幫歸國的學生如臨大敵,抓住殺無赦。我想把這樣一個清末民初時山東學子留日歸來鬧革命的事件跟「公雞變人」故事結合在一起,使這個神話有了一個大的歷史背景,然後把神話解構掉,這個戲就算完成了一個現代的改造。即革命黨人利用民間傳說,把自己的妻子變成了一個革命道具,引誘滿清的縣令帶著他的武裝出來處理公雞變人的荒唐案件,而革命黨則乘虛而入攻下縣城,完成了高密縣的革命。
當然,這樣的故事是經不起推敲的。因為戲曲跟小說不一樣,戲曲的故事都是比較簡單的,經不起推敲,皇帝出面所有矛盾全解決,然後高高興興,要麼衣錦還鄉,要麼合家團圓,類似這麼一個模式。所以它重點還是在寫唱詞,老百姓記住的也不是情節,記住的是唱段。老百姓看戲,剛開始看故事,後來是看演員,同樣一部《白蛇傳》,程派是一種風格,梅派是一種風格,張派的又是一種風格,每個角兒演的都不一樣,所以後來就是看角。我看看你怎麼唱,我看看他怎麼唱。這就是戲曲的迷人之處,也就是一部戲可以反覆不斷唱來唱去的原因。它跟小說不一樣,當然偉大的小說也經得起、也耐得起重讀,但是大多數小說也就是看一遍拉倒。戲曲舞臺,我們現在能看到的這些帝王將相的戲,能夠真正給人印象深刻的也沒有多少部,大多數也都是偶爾作為一種歷史遺產拿出來演一下。
2018年2月17日,莫言話劇《霸王別姬》在美國休斯頓成功上演
八十年代後新編的現代戲更沒有幾部能夠留下來的,反而是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有一些戲變成「經典」留下來,像豫劇《朝陽溝》,呂劇《李二嫂改嫁》等。當時新編的黃梅戲沒有,但是有老戲《天仙配》等神話題材的。所以寫現代戲確實是一個巨大的困難,尤其現在的信息化的時代,有遊戲、電影、電視種種好玩的東西,人們在業餘時間被分割得七零八落的情況下,拿出時間花錢買票進劇場看戲的人越來越少,由此也決定戲曲的振興就是一種口號而已;同時,也逼迫當下的戲曲振興必須結合到網際網路、結合到電視節目裡去。確實網際網路和電視、電影影響到戲劇舞臺,但如果你跟它對抗的話只會更慘,所以只能放下身價跟這些東西結合起來,傳統戲曲跟網際網路結合,跟電影結合,跟電視結合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被戲曲哺育成長的我,現在也寫了一個,表示我的感恩之情,同時,也體驗一下民間寫作的愉悅。寫小說是挖空心思遣詞造句,寫地方戲曲文學劇本,大段的唱詞,只要是能夠押韻,只要是能夠把人物的性格表現出來,還是相對自由的,當然它會受到韻腳的限制,但是我覺得,在某種意義上,有限制才有創造,完全沒有限制是沒有創造的,高端的藝術創作,往往都是在限制的刀鋒上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