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世間不幸常常來自「宇宙的無情」,教育怎麼辦?先思考這樣幾個問題:
第一,什麼是宇宙?什麼是人類?人類和宇宙之間是什麼關係?
第二,基於這樣一種關係的理解,我們的不幸到底來自哪裡?
第三,要探究這樣一個不幸的原因,我們的教育應該怎麼辦?
宇宙是否在意過我們?
什麼是宇宙?這個詞是戰國時期,一位名叫尸佼的雜家發明的,他的學說雖然沒有對後世產生很大的影響,但是證明古人已經有了這樣的宇宙觀:上下四方曰宇,往古今來曰宙。
無窮無盡的空間,就是宇;無窮無盡的時間,就是宙。那麼宇宙,就是無窮無盡的時空。和宇宙相比,人類是什麼?
莊子說:「夏蟲不可以語於冰,井蛙不可以語於海。」很多人把「井底之蛙」比喻成對某些人的諷刺,事實上莊子並不想諷刺誰,與其說他諷刺,還不如說他深刻地揭示了人類和夏蟲、井蛙共同的命運。
人類只不過生活在一個更大的井裡,只不過是比夏蟲多活了若干個春秋,如此而已。無論人類如何和宇宙相比,人類終究是活在一個非常有限的時空裡面。那麼宇宙跟人類究竟是一個怎樣的關係?
今年「十一」的時候,我帶著學生到貴州荔波縣茂蘭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去做探索營。在徒步的時候,學生差點一腳踩到一個螞蟻窩上,我急忙把他拽住。螞蟻窩大概有20釐米高,對螞蟻而言,就相當於人類面對著一個100米的高樓大廈。
宇宙和我們的關係和人類之於螞蟻的關係是否有一定的類比?一個頑童經過的時候,他完全是不經意的,甚至沒有看到腳下還有這樣一棟宏偉的「建築」,「建築」就瞬間消失在螞蟻看來非常龐大的足下了。
我們在說宇宙有情還是無情的時候,思考一個問題,宇宙是否注意過我們?宇宙是否在意過我們?在我們的心目中,或許宇宙的存在並不是一個情感存在,它可能是一個邏輯存在。
老子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荀子說:「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宇宙運行的背後其實是一個不以人類意志為轉移的邏輯,這是我們和宇宙之間的關係。
對抗宇宙間的不幸,教育是我們最重要的力量支撐
基於這樣一種關係,我們去反思人類的痛苦可能會來自何處?我覺得,「不幸」客觀上可能來自於我們的渺小、脆弱與短暫。其實不幸每天都在發生,每天都有很多人身患癌症,但是或許因為他不是我們的親人,就像魯迅先生說在某些時候,其實人類的情感並不互通,別人的痛苦並不見得能夠打動我們。
疫情是一種非常慘烈的方式,讓我們意識到原來我們是那麼的脆弱,其實我們原本就那麼脆弱,原本就那麼渺小,原本就那麼短暫,這就是客觀事實。那麼從主觀的角度來講,不幸可能來自於過分有情。
我們明明是在宇宙之間這樣一個非常渺小的生靈,但是不管是人類整體還是生命個體,人類卻容易以自己作為認知的中心,用自主這樣一個規則去定義整個世界。放大了欲望,放不下執念,擁有了很多的抱怨、恐懼……事實上,這樣一些情緒,這樣一些混亂,讓不幸與悲劇被放大了。
我舉一個很簡單的例子,一個人感染了新冠當然是悲劇,但是比悲劇更不幸的是,當他痊癒以後,他回不到自己的社區,因為所有的人都像看瘟神一樣把他拒之門外,這是此時此刻在中國的土地上正在發生的事情。這樣一種悲劇其實更讓人心痛,也是我們真正可以去做一些拯救和彌補的東西。
面對這樣一個不幸,教育應該怎麼辦?我腦子中浮現出一句話,面對這樣的不幸,除了教育,我們還能怎麼辦?究其本質,除了教育,我們絕對沒有任何出路。
在我的心目中,可能教育是人類發起的一個自我救贖。
雖然我們永遠不可能窮盡這樣一個時空,但是可以通過教育,讓人類通過閱讀的方式,通過行走的方式去儘可能地感受一個更大的時空。在更大的時空裡面獲得一些「養分」,而這種「養分」,正是我們對抗宇宙間不幸的最重要的力量支撐。
敬畏與探索,喚醒人性深處的美好
當我們看到更大的世界的時候,會多一點跳脫出來的冷眼旁觀,會敬畏宇宙,並探尋其背後的邏輯。
在九年級的化學教材中——一滴水,所包含的分子由10億人來數,每人每分鐘數100個,日夜不停需要3萬年。我們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微觀,就會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宏觀,微觀、宏觀原本是一樣的。
我24歲的時候第一次真正的旅行是去到廬山,導遊的第一句話說廬山形成於幾千萬年前的造山運動。我當時站在那好一會兒,思考一個問題:再過百年,又會有誰站在我曾經站過的位置思考我曾經思考的問題。
帶著學生在茂蘭,徒步穿越溶洞的時候,導遊說溶洞的時鐘乳每100年長一釐米,眼前這些十幾米的石鐘乳,其實都是要幾萬年,甚至幾十萬年。當孩子能夠在這樣一個維度上去感受這個世界的時候,他的生命等量級就是以十幾萬年去看待的。
或許他們雖然都只是十幾歲的孩子,終究也是一個不過百年的生命,但是那種感觸是不一樣的。當人類真正的能夠冷眼旁觀世界的時候,就會獲得一份智慧。所謂冷眼與智慧,其實就是科學與理性的力量,科學與理性可以表現為很多非常炫的技術手段,但是究其本質,它的初心一定來自於對宇宙的敬畏與尊重。
如果一個科學家沒有擁有對無限十分的敬畏,以及基於這種敬畏去探索它背後的規律,它不可能成為一個偉大的科學家,這一點毫無疑問。當我們帶著孩子通過閱讀,通過走路去看到一個更大世界的時候,他會感覺到自己的渺小與短暫,這是真相,但這只是真相的一部分,僅僅是一個覺悟的開始。
在看見更大、更真實的世界的時候,其實往往也能夠看到更大、更真實、更豐富、更高貴的人類自己。因為我們會發現,人類和宇宙並不是對立的,我們是宇宙的一部分,我們的生命當中有一種直覺,我們和周圍的很多的事物有著一種切不斷的生命關聯。
在探索營時期,孩子們抓螃蟹、抓魚、穿越溶洞。我的學生做了一個分享,她說因為茂蘭天氣很熱,衣服也不幹,「我這幾天非常難過,一點都沒有乾淨、舒適、小清新的感覺,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很開心。」
後來我就跟她講,其實我們都是自然的孩子,只不過是潛藏在你內心中的人類童年的記憶被喚醒了,因為回家了,自然跟你不是對立的,自然是你最初的生命源頭。
在有些過程中,我們會發現人跟人是相連的。比如說同學與家長之間的討論,一個中學生已經很少願意跟父母這樣去拍照片了;比如說我們的老師,在穿越青龍瀑的時候水很大,老師把學生背過去,在那一刻你會忽然發現,其實並不是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我們和那一個人有著一種無法抑制的情感連接。
如果一切都是正常的,我們對於父母有著永遠難以割捨的依賴,是後來的很多事情把它消解掉了。我們和同學因為有著共同的生活經歷和共同的學習,有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情感,這都是本來面目。
我不希望教育能夠附加些什麼,我只希望教育不要毀掉這些原本就置根於人性深處的美好。
教育不僅在科學和理性,還在於人文與信仰
再說說人類和歷史的關聯,王陽明先生龍場悟道的地方我經常去,每當新教師培訓的時候,我們也會帶著老師們去。通過閱讀、行走,通過「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這樣一個場景,原來我們和那些所謂故去的人都是有情感的關聯的。
甚至有位老師說他最近在和文徵明談戀愛,因為他在練文徵明的小楷。如果在歷史上選擇一個人談戀愛,又或許是找一個好朋友,我會選擇蘇軾,我會拍他的肩膀問:「你這傢伙怎麼這麼有才?」什麼是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太有才了!
蘇軾一定會說:「有才個屁!你要受了那麼多罪,你也會寫『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他活在我的靈魂深處,和我產生相當多的共鳴。在那一刻我發現我是宇宙的一部分,我是歷史的一部分,我是文明的一部分,這讓我十分開心。
當你融入這樣一部分的時候,很多感覺就變得不一樣了。當你清晰並恢復和世界關聯的時候,你往往會在更大的時空裡去確定你的生命的意義,你感受到了溫暖,你也感覺到了責任,於是你會選擇和這個世界彼此溫暖,彼此成全。
像魯迅先生所講:「無窮的遠方,有無數的人們,他們和我有關。」就好像陽明先生所講:「天地萬物一體之為仁。」當達到這樣一種生命感覺和生命感受的時候,或許生命便不再卑微,不再短暫,不再孤單,不再恐懼。正應和了陽明先生臨終之言: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我在初二的時候讀《倚天屠龍記》,當中有一小段情節:常遇春帶著張無忌去找胡青牛治病,胡青牛不給他治,張無忌給他胡治,結果治好了,但是胡青牛說你的壽命原本是80歲,現在只能活40歲。常玉春當時慨然道:「大丈夫濟世報國,若能建功立業,便是三十歲亦已足夠,何必四十?要是碌碌一生,縱然年過百歲,亦是徒然多耗糧食而已。」
就在那樣一個非常偏僻的農村,初二的我讀到那段文字的時候,心中縱橫交錯,難以言表,我覺得人就要活出這種感覺。一個這樣的生命,他會畏懼所謂宇宙的無情嗎?他會擔心所謂的不幸嗎?所以說,這樣一份熱忱,這樣一份慈悲,其實就是人文與信仰的力量。
人文與信仰的力量,本質是在敬畏宇宙的同時,也深刻的體察到了自己人性的高貴,這就是人之所以存在這個世界上,成為萬物之靈的本然狀態。信仰的目的不是為了求得護佑,而是為了要喚醒自己內心的崇高,成為自己應該成為的那樣一種美麗的狀態。那麼剛才說的一切,這其實是一個教育層面的理解與探討,這也是人類文明史所走過的一條必然的道路。
宋人吳文英評價莊子,說莊子是一個眼冷心熱的人,眼冷是為智慧,心熱是為慈悲。孟子講生命中有兩種追求:一種是「求之有道,得之有命」,這是對世界通達的了解,這是智慧;另一種是「求則得之,舍則失之」,絕不能放過成為一個高貴的人的這樣一種可能,這是慈悲。
羅曼·羅蘭說,「只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認清生活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認清真相是為智慧,熱愛生活是為慈悲。那麼所謂教育我們能做的事情,用教育給學生更大的智慧,更大的慈悲,用科學、理性和人文信仰並存的方式去做我們的教育。可能我所講的一切可以也應該發生在最尋常的教育形態當中。
你或許會說,我沒有辦法帶學生去茂蘭徒步,文章是案頭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再沒有機會進入山水的時候讀書就好,沒有課外書把教材認真教好也好。
好比有一次去聽語文課,我就在想有多少老師能夠把《承天寺夜遊》裡的「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描述得更好?還有張岱的《湖心亭看雪》,我們是否能夠感覺到張岱的那種痴——莫說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張岱又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這樣一種對生命的特別熾熱的情感,我們能不能夠從教材裡面把它講出來,還是說只講講字詞、文言文的語法? 簡單翻譯一下,把考點一過。
陽明先生說:「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持缽效貧兒。」真正的教育,最關鍵的永遠不在外部的資源,也就是說我們不應該選擇「甩鍋」,而應該選擇勇敢去面對。
在茂蘭的最後一天,我帶著學生在篝火邊玩。佛教進入中國以後,火又意味著慈悲,意味著智慧。我跟學生講了火的象徵,或意味著光明,意味著溫暖。
最後這句話送給大家:希望我們每一位師長都能夠成為我們學生的生命中明亮而又溫暖的篝火,世間永無不幸。
作者 |徐加勝
來源 |本文整理自作者於第七屆中國教育創新年會演講
編輯 |凳子騎
排版 | Magg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