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娘」這一稱呼完全沒出現在電影裡過。為何名為「隱」?謝海盟說,「隱」指的就是刺客在等待時機的當下,隱匿其形影,聶隱娘的「隱」,是藏身在光與影交際,隨著光影變化伺機而動,迥異於一般人對刺客晝伏夜出的印象。「『刺客的成本』是我們借這部片要向觀眾展示的東西,各行各業、各樣的所作所為都是有成本的,刺客當然也不例外 .」
作為《刺客聶隱娘》的編劇之一,大學畢業後不久即加入電影《刺客聶隱娘》編劇工作的謝海盟參與了電影從劇本討論到拍攝殺青的全過程。從臺前幕後,她跟我們談了談侯導的《刺客聶隱娘》——「一個武功絕倫的女刺客,卻無法再殺的故事。」
本文系《人物》新媒體原創稿。
侯孝賢與朱天文
我是在2009年大學畢業那年加入(《聶隱娘》)劇組,是這個劇組的第三名成員,前兩名是侯導跟天文(朱天文)。我們三個人持續了三年的工作狀態,大致上是,咖啡館坐一下午,天文和我聽侯導主講,偶爾提出意見(或吐槽),由我們下筆撰寫,再研究侯導閱讀後的反應,判斷OK不OK(侯導不會直接說寫出來劇本好或不好),OK便順寫下去,不OK帶回重寫,如此反覆修改會有三十七次之多,修改的部分大多集中在聶隱娘十三年前的回憶要如何放入電影中(結果仍是都沒放進去),以及聶隱娘的道姑師父的背景,如何建立師徒倆殺人的正當性等等。
每當這樣的會話,侯導主講他的想法,不僅用說的,還會自己演,哼哼唱唱自創曲目,用兩掌框成攝影機運鏡,天文認為,這就是侯導最好看的電影了。
侯導(所執念)的俠義是正直與英勇,因正直而行俠仗義、濟弱扶傾,以英勇支持這樣行俠仗義,如同他在現實生活中一再再實踐的。侯導想要拍聶隱娘,卻不是因為俠義。聶隱娘不是俠,俠是有強烈的道德觀為基礎而生,刺客卻是沒有道德觀的,只管接下並執行殺人的任務,不問是非,因此聶隱娘吸引侯導的點必定在別處。
侯導最早是受原著中的這個(聶隱娘)角色吸引,聶隱娘自由、一切由自己做主,要嫁給磨鏡少年,一句話就嫁了,父母完全不敢吭聲;棄魏博投奔陳許也是全憑一個念頭。然而當電影開始醞釀,以侯導就著演員發展劇中人的習慣,聶隱娘這一人物逐漸偏離原著,回歸到舒淇身上,這樣的聶隱娘傻傻的,有一種純質,「一個武功絕倫的女刺客,卻無法再殺的故事」是這個角色的核心,也正是著眼隱娘由殺到不殺的澈悟,因此完全去除充滿玄幻元素的原作主線劉昌裔一線,聚焦在聶隱娘與田季安的情感上。
《刺客聶隱娘》劇照
聶隱娘是個可憐之人,如同那句說爛了通關密語般的「一個人,沒有同類」。《刺客聶隱娘》的視角彷佛就是她的視角,她與攝影機一塊站得遠遠的,疏離的看著這個故事的發生,而這一切,彷佛與她沒有任何關係。
舒淇和周韻在片中都是飾演刺客,刺客是壓抑的,不被允許擁有感情──刺客刺殺如同掠食動物捕食,只是工作和生存所需,如同進食一般自然,不須帶有任何的情緒。然而,聶隱娘的情緒其實是相當多的,要在壓抑的神情中表達出這些情緒,是給舒淇發揮演技的時機,同時我認為這樣的反差才是最動人的,若是情感從頭泛濫到尾,到最後只會令觀眾非常疲憊且厭煩吧。
侯導此番拍片,已算是最跟著劇本走的一次,因古裝劇必須事先籌備而難臨場發揮,比之過去帶著模模糊糊的劇本半成品就到現場來,這次算是有完整的劇本,但即便如此,劇組中需要熟讀劇本的人也不多,就我所知就是副導小姚跟場記芝嘉,拍片現場唯一一本翻爛了、寫滿筆記的劇本也是在芝嘉手中,因其場記工作所需。
初初作為編劇負責盯場,聽聽演員對白是否出錯(例如女官與奶媽的腔口就不同),以及檢查置景陳設,是否有唐代不該出現的東西(如玉米,如約克夏大白豬),久而久之,覺得劇組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類學調查對象,興起將之記錄下來的念頭,加上當年天文的《戀戀風塵》電影側記的鼓舞,在劇組中工作的重心便由完全的盯場,進一步到隨拍紀錄上。
《刺客聶隱娘》後期製作
像,與不像
侯導剪片的標準,在「像」與「不像」,這「像」與「不像」指的就是能否與真實世界無縫接軌,如此剪接手法因要在現實世界中過一過水,結果必然就會去戲劇化,天文稱為「濃縮果汁加水衝淡」。
侯導是「剪接機上剪接」,有時劇本裡的東西怎麼樣也拍不到,但相對的,也有可能拍到一些不在計劃中但很過癮的鏡頭,這些有拍到與沒拍到,往往到了剪接機上才知道。因此侯導很喜歡拍即興的鏡頭,看到好景就拍,這樣的鏡頭剪進哪裡都很過癮。因此侯導拍片從不替自己設限,拍就對了。
《刺客聶隱娘》全片,我自己覺得最拍不夠的還是嘉誠公主,感覺這個雖然只存在回憶畫面中、神明一樣的人物,對聶隱娘心理的轉折卻是至關重要,也是我們在建構劇本時對其最情感深厚的人物,甚至超過了對聶隱娘,然而嘉誠公主在片中只剩下撫琴與「青鸞泣鏡」這一個鏡頭。當然這也不能說是拍不夠,而是拍了都剪不進去!
《刺客聶隱娘》劇照
等,與一直等
侯導口中的商業片鏡頭,所指的應是蒙太奇的影劇傳統,景框外沒有東西,鏡頭會很明顯要觀眾看這個東西看那個東西,所有的訊息都清楚交代、一個扣著一個,觀眾一路接收鏡頭中傳遞的訊息,該哭就哭、該笑就笑,到最後一切得到驗證,甚至能因此預測劇情的發展,故較能得到滿足,觀影的成就感高。
我作為侯導的編劇,倒是很單純的,只想與侯導共同完成這件事,並努力達到我們想望中這部影片該有的模樣。《刺客聶隱娘》不能說是大幅度修改,一切大致都還照著劇本走,只是剪掉很多東西而已,我不會因此覺得失落,但說成就感也還好,畢竟這裡是侯導的主場,而我還是在跟著他學習的階段,這還不是我該有成就感的時候。
《等雲到》,拍片時光就如同黑澤明導演的場記野上照代這本書名,總是在等,當然不只等雲,往往有雲時在等陽光,有陽光時在等雲;沒霧時等霧起,有霧時等霧散;無風等風起,風起等風停……外景時的等待時光是比較有趣的,這是侯導與我健走運動兼看景的時間,在拍攝現場周遭走晃,總會找到些隱藏版的好景,拍下許多驚喜即興的鏡頭。
臺北中影文化城的內景就比較無聊了,等的時候只能滑手機,打CANDY CRUSH 殺時間,我是當時劇組打CANDY CRUSH 最高段的人之一,自己破關之餘也四處當傭兵幫人破關。
導演侯孝賢
熱,與疏離
他(侯孝賢)本身是個世故、愛觀察人、喜歡火雜雜人世的人,可以像速溶顆粒(語出天文《巫言》)一樣迅速融入各色各樣的人群,並始終關注參與弱勢維權運動,如擔任族群平等行動聯盟召集人(監督各族群之間的歧視)、原住民權益如三鶯部落(原住民部落在城市河川地的居留問題)、樂生療養院(被隔離形同監禁的痲瘋病療養院的居住正義和歷史保留)、動物保護議題(動保法的修改與催生動保司的設立、流浪動物紀錄片的拍攝)、國際移工的權益爭取、新移民配偶的基本公民權、蟾蜍山眷村保留活動(一九四九年來臺的凋零中的老兵聚落),以及其他更多因為是真正的弱勢(臺灣許多號稱的弱勢,其實根本是政治正確的潮流時尚)而無法見諸報章媒體的運動。
但在電影中,他最終感興趣的仍是影像而不是人(儘管他對外宣稱他想拍的只有人,以及人與人間的關係),他有一個老電影工匠對技藝的極度追求,影像本身通不通得過他的考驗才是衡量的唯一標準。
這樣的侯導的確是矛盾的,火雜雜的侯導與冷靜疏離的侯導,這兩個身份都是他想要擁有而割捨不掉的,我認為也不該割捨掉,是個胸襟足夠寬廣的人,本來就該能包容種種的美好事物,即便這些事物本身是背反矛盾甚至拉扯的。
儘管我現在的身份暫時以電影編劇自居,但我心知肚明,能忍受我的狂躁與任性,讓我發揮所長、讓我「有用」的導演,大概只有侯導一人,所以侯導一日不嫌棄,我便一日會在他手下工作下去,至於工作形式,也不一定局限在編劇吧,端看侯導要怎麼用我吧。
行雲紀
作者: 謝海盟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副標題: 《刺客聶隱娘》拍攝側錄
謝海盟:一九八六年生於臺北,二〇〇九年畢業於臺灣政治大學民族學系,喜歡無用的知識,現職電影編劇與自由寫作。
曾寫作數百萬字作品,鮮少示人,謂以「自娛」。二〇一五年,以《舒蘭河上》入圍臺北文學獎年金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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