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我的涼粉店)
那年,父親來我家過冬。
我們一家租住在涼粉店後院的一間小南房,房子逼窄,大約十五平米。一盤土炕佔去了大部分面積,地下擁擠著灶臺、水甕、廚櫃、火爐。晚上睡覺時,父親總要把脫下的衣服一件件全蓋在被子上,覆得滿滿的,啪啪拍幾下,才哼哼著鑽進去。有一次我問:「爹是不是冷的?」父親說:「不冷,冷啥冷?爹是習慣了。」然後又說,「從小沒蓋過一張厚被子,家冷,脫下的衣裳有啥都蓋上。你爺爺那會兒也是個這,睡覺時候羊皮襖、棉腰、棉褲、毛襪子全蓋上,壓得沉塌塌的,說這叫老驢馱鹽。」我聞聽大笑,仿佛沒聽真切似的,又問:「爹,啥啥馱鹽?」父親一字一頓說:「老、驢、馱、鹽。」
言猶在耳,斯人已去。
今天是2020年3月31日,屈指算算,父親離開我們已經整整一百天了。這段時日裡,我一直如常地生活著,好像生活根本沒有大的變故,父親還在,他只是去了哥家,弟家,或者是哪個姐姐家了。
昨夜,父親來到我的夢裡。他還躺在他的小床上,看著我不說一句話。我說:「爹您給我講講爺爺的故事吧。」他搖搖頭,用手指指頦下的咽喉。哦,父親的喉嚨還疼著……
我是哭著醒來的。黑暗中茫然四顧,再不見了父親老驢馱鹽般的被窩,才恍然驚覺,父親真的不在了,他永遠長眠在了故鄉高灌渠下的那片高梁地裡,那裡有我的爺爺、奶奶,還有孤單太久了的我的母親……
1.
乙亥年冬,初雪剛落,父親病了。
在哥哥家裡,父親蓋著被子,睡在炕上。哥推醒父親,指著我問:「爹看誰來了?」父親看看我,眼神空洞,像看陌生人似的。我撫摸他腫了的手背,喊一聲「爹!」父親又看看我,努力回想著,然後舉起手來,伸開五個指頭,又顫微微團回去兩個,緊緊地盯著我,像是在問,是不是?我點點頭。父親卻像是突然找到了救命的稻草,急促地從被子裡伸出另一支手臂,伸向我,我趕緊接住,他這才微閉眼睛,軟了脖頸,長長吐出一口氣。
父親今年93歲了。他身體一直很硬朗,除了耳背,眼睛也好使著,腰不駝,腿腳也靈便。
七月中旬,父親感覺喉嚨痛,咽不下飯了。他只能喝一點稀的,比如稀飯,或者牛奶,偶爾吃幾口蛋糕,也得在稀飯裡泡軟了,即使如此,咽起來還是很困難。大姐去看望時,買了一大包消炎藥,說一準是上火了,喝點藥試試。一個月後,父親開始吃麵條,漸漸地,油炸糕也能吃了,我們都很高興,認為父親算是逃過了一劫。
8月14日,陰曆的7月15前一天,我一大早回老家城裡接父親。父親坐在弟弟家南房的炕上,臉色是大病初癒後的蒼白,看見我進去,也不說話,只是笑了笑。弟媳把滿滿一碗豆腐腦和一張蔥花餅放到父親的面前,父親端起碗來,喝一口,吃一口,看起來比較順暢。
從弟弟家出來,走向停車場的路很短,我卻攙扶著父親走了好久。他步子邁得遲緩,深一腳淺一腳,曝在日光下的一張臉瘦削而慘白。
我突然間有一種不好的感覺,悲情滿懷,臨時決定,先回一趟老家,讓父親和他的村莊作一個告別。村裡老屋賣了,家沒了,但老村還在,那裡有他熟悉的一切——「西河灣」「巷頭起」「堡門口」,還有街上走竄著的鄉親,圪臺上曬暖暖的人們。父親有幾年沒有回來過了,也許這真的是一次永遠的告別了。
村頭的「南灘地」,就在南渠梁底,那裡有他四畝責任田。站在梁頭上,放眼望去,地畔相連,與別人家的田地融為一體,如綠色的海洋般一望無際。我帶著父親又去了北大灘的「北大地」,東瓦窯的「自留地」,一處處走過,每問父親,那是誰家的地,他不說話,手指卻戳著自己的胸口。
父親一輩子愛見土地,哪些地墒土好,那些地鹽性大,他都了如指掌,匍匐其上終年勞作不息,老驢馱鹽般在晉北這方貧瘠的土地上行走了一生。
村裡的大當街,堡門口的圪臺空空的,不知道是回家去了,還是根本就沒誰出來。南牆根下有兩個人,一個是坐著輪椅的寶名叔,一個是滿頭蒼髮的二龍龍。二龍龍席地坐著,高聲喊著我的乳名,沙啞的聲音在空蕩的街口迴響。
我扶著父親向他們走去,越到跟前,父親走得越快,最後甩開了我,幾步就竄到了他們跟前。寶名叔和二龍龍都稀罕地問詢,說好幾年不見了,今兒個咋想起回來。我指著他們一個個問父親,父親一個個念出他們的大名,沒有一點遲疑。西頭住著的和平騎著電動車過來了,我問父親,這是個誰?父親攤開手掌,用指頭在手心寫下兩個字「和平」,和平笑了,說真了不得,了不得。
大街的西南口,是父親曾經的雜貨鋪。在分分釐釐的摳摳索索裡,父親在這裡積攢了他人生最豐厚的一筆錢。如今,鋪門早已讓磚頭封死了,好像這裡從來不曾發生過什麼。轉到後院,透過鐵柵欄,可以看到父親曾經居住的那間小屋,也就是雜貨鋪的內室。父親死死地盯著那一溜滿是泥汙的窗子,不說話,但他一定記起了什麼:滿噹噹的鋪子,架子上擺滿了罐頭、鹽、味精、燈泡、作業本、墨水瓶……櫃檯上擺滿了男女球鞋、花洋布、籠布……人來人往,買這買那,父親戴著眼鏡,算盤打得譁譁作響……父親一定會想起來的,母親來送雞蛋湯了,隔壁的表姑父過來串門了,奶奶不想吃他的甜煮掛麵扔碗哭了……
(柵欄裡,父親的雜貨鋪。)
我把父親扶進車裡,拉著他出大街進小巷,一巷一巷地看。在村西口迎住了放羊的二蛋叔,我停住車,按下車窗,二蛋叔探進頭來,喊了一聲「老大!」父親點點頭,笑著說「二蛋蛋呀!」
從西轉至北,到了我家老屋的房後頭。曾經高大的全村第一套「磚掛麵」房,現在顯得那樣老舊、低矮。父親下了車,先是定定地看,然後用手一下一下地撫摸,這是他親手蓋起來的供全家人遮風擋雨的窩,也是他一生最初的引以為傲。
再向東拐,就是我家老屋的東巷口了。從東數去,第六個門就是那座老屋——我們曾經的家。老屋易主,我就那樣停著車子,沒有讓父親下來,只是按下了他身邊的那扇窗,讓老屋的街門與他遙遙相對,這也是我能讓父親與之保持的最近的距離了。只是奇怪得很,父親茫然地看著南路,執拗地不肯偏頭看看那條巷子,那個門。
各家屋頂炊煙起了,誰家的母親又在呼喚孩子?我發動著車子的一剎那,發現父親的眼裡滾出一顆淚珠,一晃,砸在了他的手背上。
(老屋巷子。)
2.
父親不行了。
這是父親來我家居住至第五天時,我做出得準確判斷。那天是八月十九日,我看見父親蜷縮在小床上,無聲無息。輕輕走過去,沒想到父親是醒著的,他頭顫微微的,眼睛無神地盯著屋頂。我俯身下去,探手摸摸他的額頭,涼涼的,然後又摸摸他的胳膊,試試他的脈搏。他先是看看我,面無表情,後來突然很吃驚的樣子,反手緊抓住我的衣袖,喊了一聲「啊呀!三三?」那樣子好像是久沒見到的女兒突然來看他了似的。我俯耳喊:「爹,我是三三。」他好像沒有聽清楚,伸出一把手,張開五指,團回兩邊的,露出中間三個指頭給我看,眼睛裡滿是疑問,我狠狠點點頭。
父親開始掙扎,很著急,想坐起來,胳膊又使不上勁。我託住父親的膀子讓他穩穩坐好,他又往一邊挪挪,意思要我挨著他坐下來。我坐了下去,挨著父親,拉著他枯乾的手。父親不看我了,臉色又恢復了漠然。
我又問父親:「爹,我是誰?」
他看看我,搖搖頭。
我又問:「您來誰家了?」
他又搖搖頭。
「我媽哪去啦?」
「不知道。」他說話了,舌頭髮僵。
「您叫啥名字?」
「不知道。」
父親認不得我,說話舌頭髮僵,這是兩個很嚴重的問題。我擰開一個橘子罐頭,餵了他兩口,他就推開了,臉色很睏倦。
更為嚴重的是,父親愛吃的「肉泡糕」也吃不進去了。
一天天地,父親就那樣躺著,再不去推開各個門看看,再不問我今天幾號了,這陣幾點了。他安靜如貓,連一直以來不斷的呻吟聲也漸漸少了,更別說喊叫村裡那些活著的或者死去了的街坊鄰居。他的四肢也日漸無力,再不能抬手有力地擊打自己蜷起的膝部,數著一二三、四五六。
父親總是尿在褲子裡,即使進了衛生間,大部分的尿液也全部尿在了褲子上。但他偏偏裡褲、外褲全得穿上,把褲帶卡得牢牢的,好像隨時準備出門去哪裡。一開始,拉下衣服要洗時,父親在脫到短褲時,就抓著不動了,等我走開,他才自己慢慢脫下來,換上乾淨的。後來,父親不管了,不再用手抓短褲了,不給他套外褲,他也不懂得要了。
中秋節來了,老家城裡的哥哥打電話讓父親回去。
送走父親的那天,我把所有的衣物全包好帶上了。我的感覺裡,父親這樣的狀況恐怕再不會來我家了。猶記得,春天來住的那兩個月裡,他還每天下樓一趟,邊下邊聲音乾脆地數著樓梯的臺階一、二、三、四……他每天必去店門前的車站廣場溜一圈,晚上很晚了也不上二樓,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盯著路對面的商鋪牌子,一字一頓地念出「季、平、煙、酒、百、貨」「華、泰、康、大、藥、房」……
車子途經古城路口時,我仍像以往一樣按下車窗問父親,這是啥地方?父親望著窗外,一副努力回憶的樣子,但終於回答說,山陰城。
到了哥哥家裡,哥哥上班沒在了,嫂子也是整裝待發。南房的炕上早已鋪好了乾淨棉軟的被褥。我說父親,我先走呀,過了十五,再來接您。父親說,你去哪呀?我也去。過一會兒,父親又好像忘記了要跟我,一個人在哥哥的院裡走來走去,把那四間正房眊了個遍。我問他,這是誰家,他說,大兒家。
我離開時,天上落起了小雨。父親送我出來,走到大門裡側時,被嫂子攔住了,因為她也要著急上班去了,她得鎖好門,趕緊走。關上門的那一瞬,父親像一個被遺棄在家的孩子,眼睛裡滿是委屈和無奈。我是憋著滿眼的淚離開的,我的父親,我終究做不了什麼,就那樣無情地離開了!
十一月二十八日的晚上,大姐打來電話,她告訴我一個消息:父親病厲害了。
前幾天還好好的呢,怎麼突然就又厲害了?
我給哥打去了電話,哥說,他早晨過去給父親送飯時,父親在睜開眼後,很反常地向他伸出手來,把他抓得牢牢的。他掀開被子查看,發現父親的腳腫了。
老家俗話有「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的說法,父親這是熬不過去這個冬天了嗎?
窗外,寒風吹徹,我披著棉衣坐在炕上,沉浸在冷寂的黑暗裡,久久不能躺下。
3.
父親生於民國十五年農曆十月,是家中長子。
十歲時,父親想讀書,家中無錢。他一個人找到私塾坊的先生求了又求,先生問家裡有啥,他說有一捆茭杆,先生說,那就扛上來吧。這一捆茭杆,僅夠一冬天的學費,所以,冬天過後,父親輟學了。後來,父親又跑去外村的姥姥家,為得是讓在縣衙任催糧一職的姥爺多教幾個字。姥爺讓他把村中人的名字從前街排到后街,他一個個念,姥爺一個個寫。然後是,姥爺一個個念,他一個個寫。從此,父親有了一個習慣,通常是走著走著就站住了,想起一個啥字,手指頭就貼著褲縫寫。到了哪個村,蹲下來撿起樹枝在地上寫個啥村。進了城,看見店鋪的名字就站住了,一邊問路人那是啥字,一邊貼著褲縫一遍遍寫。這個習慣,父親保持了一生。
父親13歲那年,家鄉大旱,莊稼顆粒無收。楊樹的葉子捋光了,地裡的鹼蔥一長上來就讓人拔走了。爺爺從油坊買回一坨餅糝,用斧頭砸碎,讓奶奶上鍋炒了給孩子們吃。二叔抓起一把餵嘴裡嚼,父親看著弟弟,流下了淚,然後衝出門去,抓起鋤把,出了村子。他去了五裡外一個村子的財主家,跟人家說好,不要工錢,管三頓飽飯。吃飯時,父親吃個半飽,把本來要吃的那個高梁片子悄悄裝進貼胸的口袋裡,到了晚上,等主人家入睡後,悄悄起身,踩荒地疾走,奔回家裡,喊起熟睡的二弟,把懷裡的乾糧掏到二弟的手裡,坐一小會兒,又連夜踩荒地歸去。
民國二十九年,父親十四歲,不僅能寫會算,而且體格好,人說有兩條飛毛腿。這一年秋天,爺爺被鄰村大鹽坊僱去,護送「鹽馱子」出口去內蒙。父親央求爺爺帶他去,爺爺說,不怕吃苦就跟上去哇。
「鹽馱子」出發了,一共16頭毛驢,驢背上馱著裝滿「化鹽」和「鹽拐」的毛口袋,一路向北,經過了一個叫「薛家營」的村莊,踏上了西口必經之地——黃花梁。
黃花梁從東起,一路往西,綿延百裡,漫漫荒丘長滿了盛開著小黃花的山胡麻草,在冽冽秋風裡,起伏搖蕩。爺爺手持一丈長的戒尺打頭,父親甩一桿牛筋長鞭斷後。行至黃花梁的千年烽火臺下,不遠處就是岐道地了。岐道地的背後是一個梁頭,上面開著十幾戶商鋪,有油坊、缸房、豆腐坊、鐵匠鋪、小飯館、車馬大店等。梁頭的開闊地,臥滿了一頭頭憩息的駱駝。過往的馱隊,有駱駝隊、騾馬隊、驢隊,鐵蹄噠噠,馱鈴聲聲。大風口下,開店的女子,吆喝著來往的客人。
離鄉別土,前路茫茫。
出了岐道地,轉道往東,上官道,直奔張家口。
這一截,換作父親甩長鞭打頭,爺爺持戒尺斷 後,開始了漫漫的大漠徵途……
下一年,又下一年,父親和爺爺一次次押鏢在西口大道上。爺爺身高一米九,有武功,尤其耍得一手好戒尺,舞將起來,無人能近得前來。父親的甩鞭是從小練就的「奶功」,第一次遭遇土匪,一鞭子下去,竟然把人家抽得皮開肉綻,半天爬不起來。從那以後,「父子鏢」名揚了晉西北大地,也震懾了西口路上的各路土匪。
一九五二年,父親成家了。為了生存,他集結了村裡二十多個青壯後生去大同磚瓦廠做了磚瓦工。起土、和泥、脫坯、壘磚,後來為了多掙幾個錢,父親不顧夥伴們的勸阻,決然當起了背窯漢。炎炎夏日,父親弓身背著高到脖頸的磚,一趟一趟地從炙熱的窯門走出來,汗珠子糊得睜不開眼。幾天下來,脊背赤紅起皮,像是一片乾裂的田地了。
二年後,父親又上了大同四礦,當了下井工人。這一次,父親接去了我母親,在那裡安了家。礦工的日子雖然掙錢多一點,但相比背窯來,不僅活兒累,又多了生命的風險。這一幹,就是六年。母親說過,那是膽戰心驚的六年。每到下班時間,母親就站到坡頂的門前遙望,遠遠看到父親走來,母親便如釋重負般長舒一口氣,而進得家門的父親,已經累到端不起一茶缸水來。
重走口外,已經是大集體時候的事了。父親當上了生產小隊隊長,那時耕地運輸全靠畜力,看看隊裡的家底,決定為隊上添買牲口。去哪裡買呢?本地的又貴又不好,不如去內蒙商都吧,想法一出,他身背乾糧,一個人步行就走了。經大同,出張家口,一路風餐露宿,腳磨出了血泡,父親擠破血泡,撕下一截袖口包裹好,一瘸一跛繼續走。
曾經的西口古道,仍然黃沙漫天,浸骨蒼涼,卻再不復當年的「車轔轔馬嘯嘯」。父親一路覓蹤,尋著當年的舊路,硬是找到了埋葬老鹽工二壩爺的地方。二壩爺是走著走著突然倒地猝死的,眾人就地挖了個坑,把二壩爺埋掉,堆起一個大大的土丘。父親在二壩爺的墳邊坐了下來,掏出一張米麵餅子,一扯兩半,一半擺在墳頭,一半餵嘴嚼了起來。
在二壩爺墳丘的旁邊,還有一個小土丘,埋著二壩爺牽引的那頭老驢。它是在第二年的同一時間點倒地死亡的,地點在二壩爺墳丘前方不足半裡。眾人感念這冥冥之中的人畜情分,所以把它馱回到二壩叔跟前,讓他們倆個生生死死,作個伴。
一走月餘,再返回村時,父親悠悠噠噠騎著一頭棕毛騾子,一手牽一頭同色小騾駒,一手牽一頭黑油小毛驢……
任職隊長十餘年,父親膽子大,辦法多,肯下苦,帶領著父老鄉親,起早貪黑,精耕細作,還養了豬,開設了油坊、豆腐坊。每年冬閒,他親自套起皮車,裝滿一車車乾草,去鄰縣吳家窯為社員換炭。那些年的冬天真冷啊!父親走一趟就是七八天,有一次夜半回來,一推門帶進一股寒氣,生生把我冷醒了。母親說父親:「快往後站站,別把娃娃冷浸的感冒了。」父親不理,抹一把眉毛的霜雪,解開皮襖,從裡面掏出兩個圓溜溜的黃顏色小球,放進了我的被窩,笑著讓我吃。我張口就咬,父親趕緊喊住我,說剝了皮再吃。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橘子。
聯產承包責任制後,母親多病,我們弟兄幾個教書的教書,上學的上學,地裡的農活全落在了父親一個人身上。農忙時節,父親耕地、播種、撒肥,放下這個,拿起那個,忙得像個陀螺。有幾次,我提著飯罐出地給父親送早飯,遠遠看見父親在朝霞映照的田野弓著身子犁地,腳下泥浪翻滾,父親手裡的那根牛筋長鞭,不時地在空中噼啪甩一空響,一下也不曾落在牛背上……
後來,父親開起了雜貨鋪。一邊種地,一邊經營鋪子。為擴大銷售面,他利用閒暇,套起小驢車,車箱裡裝滿日用百貨,走村竄戶,沿街兜售。他看利微薄,給錢就賣,沒錢賒上,很快攏絡了周圍三鄉五裡的民心。幾天不去,村人就會捎話過來,說吃得沒鹽了,趕緊去吧。炎炎夏日,大中午的,別人都回家吃飯去了,父親一個人掏出自帶的乾糧,一口熱水一口饃,吃飽了,靠住車轅打個盹,等人們起晌了再開賣。
母親病逝後,父親的雜貨鋪一直持續開了十年。在這十年時光裡,父親還是起早貪黑,駕起那輛驢車,從鋪子裡面搬出各種雜貨,一樣樣碼進車箱,只是不再有人給他包好饃,不再有人往車箱的空隙掖好灌滿開水的暖壺。
父親和他的老驢車,一日日行進在三鄉五裡的鄉間小路上,春夏秋冬,嚴寒酷暑。他進了哪一個村莊,必先鑽進村委會,擰開人家的大喇叭。一會兒,村莊的上空就會響起:「村民們,下甘港老孫的流動小貨車又來了,大家有需要的趕快出來買了,有錢也來,沒錢也來,賒秋不打帳哦……」
直到父親八十歲那年,他的身體雖然還是直板硬朗,但是腦子糊塗了,找錢老出錯,秋後拿著帳本去收帳,有幾個村民來結帳,帳本上找不到人家的名字。
父親很明智,回來後沒幾天就把鋪子裡的雜貨處理得一乾二淨。
剩下那頭老驢,父親不捨得賣掉,他讓二姐牽走了。
二姐牽著那頭老驢上了村外的渠梁,二姐走多遠,父親瞭多遠……
閒下來的第二年,父親在我們不知情的情況下,又在村南打了一眼井。村民澆地,他巡渠,半夜三更的,還騎著自行車,本家四叔看見後跺著腳罵:「大哥,你能不能讓人好好吃你的油糕?」父親雙腿落地站住呵呵笑,他說:「活的不一樣,死了都一樣,老四你該咋吃就咋吃。」
每年冬天,父親不捨得燒炭,一過半上午,他就騎著車子,腰裡別著砍刀,去村南的小樹林砍楊樹梢子。一捆一捆,院裡的西牆根越積越多,還是每天出去,直到後來,他不能騎車子了,到了地裡,也想不起自己這是來幹啥了。父親很少出門了。他除了每天早晨堅持繞村走一圈,其餘時間基本都在看書。那些書摞在炕角的窗臺上,有二尺多高。《康熙大帝》《雍正黃帝》《乾隆皇帝》《劉蘇》等等,每一本書,父親都讀過多次。他把不認識的生字記在紙上藏好,等我去看他,或者冬天來我家時一併掏出來,一個個問過,一個個記住。
(父親的書桌,也是父親的錢櫃。)
……
4.
雪花,一直在輕柔地飄落,天地間,混沌而空茫。
傍黑時分,房頂白了厚了,樹杈上也積滿了大朵大朵的白花。地上像是鋪開了一方地毯,白白的,毛絨絨的。
父親一直安靜地睡著。嫂子端過來一碗紅豆稀飯,說加了一勺糖。我搖醒父親,指了指碗,他明白了,掙扎著想起來。父親端起碗,喝幾口,緩緩,喝幾口,緩緩,不大一會兒,竟然把一小碗粥喝光光了。我衝他豎起了大拇指,父親笑了,然後又躺了下去。
一夜不安生。父親起夜次數很頻繁,幾乎隔一小時就起一次,每次先是哼哼,然後用腳踢踢我,想讓我扶他起來。我也不知,他為什麼不用手推,而是用腳踢。
一天天的,日子就這樣重複著。父親的手腫和腳腫也不見變化,姐姐弟弟來看時,父親有時能認出來,有時搖頭,一臉漠然。一天下午,父親突然睜眼,看見我在身邊,疑惑地盯了又盯,然後伸出五指,顫顫微微又團回去兩個,我點點頭,喊一聲「爹!」父親眼神柔和,抬起手臂,抖抖嗦嗦探向我穿著棉衣的衣領處,伸進手,摸住了我的下巴,一下一下地摩挲著,嘴唇顫抖,似要說出一個字,或者兩個字來,我抓著父親那隻手,貼在臉頰上,淚水無聲流淌……
父親是個外表很冷硬的人,打我記事起,似乎很少見過他對我們弟兄姊妹哪一個有過親暱的舉動,他總是板著一副嚴肅的大家長面孔,不苟言笑,說話聲音很衝。父親這次對我突然的親暱愛撫,讓我受寵若驚,也更加惶恐不安,父親啊,您真的是要棄我們而去了嗎?
十二月十七日,父親突然大張嘴,一口鮮血噴湧而出,如一頭耗盡力氣的老驢,猝然倒下,再也不堪這人間重負。
父親斷食了,連牛奶也喝不進去,勉強餵進去幾口,又順著嘴角流了出來。
父親迅速地枯瘦下去,兩眼深陷,另一隻手也腫成了饃饃狀。
父親只要一睜開眼,就很慌張地開始找人,伸展手臂,來回擺著手指,直到我們趕緊握住他的手,這才安心了似的,再閉上眼睛。後來,這樣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只要鬆開他的手,他就會突然睜眼。
一日一日的,父親看上去連躺著的力氣也被抽乾了,他的手臂總是揚起來又甩下,不知道往哪放才舒服一點。一會兒拍著膀子想坐起來,剛一扶起,就又不行了,再躺倒,沒幾分鐘,又皺著眉頭,要起來。父親的手開始散了腫,肉皮呈現出一種水亮,皮包骨之間盤垣著的血管像蚯蚓一樣,呈紫紅色。手臂上的肉皮也光滑白亮,沒有了明顯的褶皺。腳卻沒有消腫,腳背上多了一些脹裂似的血道道。
父親清醒的時候,我再問他,我是誰?他還能伸出五指,再團回去一大一小兩個,嘴裡輕不可聞地吐出一個「三」字來。我知道父女一場的情分很快就到了盡頭,來日無多,生死茫茫,憶及種種,不禁悲從中來,拉起父親的手貼在臉頰上,失聲痛哭起來……
十一月二十三日,弟弟於暮色時分提著一條豬肉進了大門。二姐問他拿肉做什麼,他說剛殺了一頭大豬,為三個姐姐辛苦的,晚上就燉肉吃吧。
肉還沒來得及燉,父親不行了。他看上去太難受了,不停地呻吟,身子蠕動一團,他的五個兒女團團圍著,卻束手無策,眼睜睜地看著最親的親人正在承受煉獄般得熬煎,替不了他半分痛苦。
父親的腳腫消散了,平平展展。哥哥打電話叫來了二哥,商量後事。
熬過晚上的十二點後,父親漸漸安靜下來了,他團著的身軀開始慢慢舒展,痛苦散去了,神態漸漸安祥。我趴在父親的耳邊再喊一聲「爹」,父親許是用盡了餘力點了點頭,眼角滲出一顆圓圓的淚珠。
父親的呼吸是漸漸消失掉的,他走得無聲無息,只一雙眼睛不肯合上,不知道還有未了的心事,還是有未見到的親人。
哥哥站在父親的頭頂,抬手合上了父親的眼皮:安息吧,爹爹!他很聽話,合上了。
我們憋著眼淚,不哭。因為撕心裂肺的哭聲會讓父親撒不開親人緊拽的手,走得不安然。
父親穿上了奔赴另一個世界的盛裝,綾羅綢緞,五彩斑斕。
苫面布覆臉的一剎那,父親告別了這個世界,告別了我們,從此陰陽兩隔,不復相見。
5.
二零二零年的一月五日,是父親出殯的日子。
天陰沉一片,像是要下雪了。
靈車啟動,拉著孝子的車跟在後面,奔赴在回村的路上,那個地方是父親的家鄉。他,終究是要回去了!
在村口,孝子們下車,按順序跟著靈車往村裡走去。堡門口站滿了等待已久的鄉親們,他們手裡拿著燒紙,有的族親女人手端著茶盤,上面做著素菜。棺材停在大街上,花圈擺開,禮單和「祭父文」掛起。在悲切的哭聲和鼓樂班的「道場」喧鬧聲中,父親在遺像裡和他的故鄉作最後的告別,接受鄉人最後的禮敬。
靈車再次啟動,終點便是父親最後的歸宿了。
靈車經過的路,是父親生前走過無數次的路:他挎著糞筐走過去了,他背著毛口袋走過去了,他牽著毛驢走過去了,他趕著皮車甩著鞭子走過去了,他騎著自行車,他騎著電動車……
墓穴已經打開,母親棺木的一側裸露出來,棺材完整,顏色暗紫,隱約有花紋。號子響起,綁著繩索的新棺徐徐落下,輕輕地,和母親緊緊挨放在一起。
這似乎是該有的結局。
一鍬鍬土飛揚下去,頃刻間,我的父親母親變成了一坯圓圓的土丘。
再看,那土丘,像是一頭伏臥的老驢。
落雪了。
鹽粒一樣的雪花沸沸揚揚地飄撒下來,一刻也不停歇,很快地,墓地白了,高灌渠白了,地頭的鑽天楊白了,遠處的翠微山白了……
——作於岱嶽涼粉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