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張逸雲
父親回老家清水河的想法,從一開始就沒有改變。上個月初,一場大病,把這位93歲高齡抗戰老兵的生命,推到了死亡邊緣。夜半時分,他奇蹟般挺過來了,聲音微弱說:「老四,送我回去,就是死,我都要死在清水河邊!」
面對老父親乞求的目光,我答應待他病癒,一塊回清水河畔走走。
熾烈的陽光透過車窗玻璃,落到父親那張散落老年斑的臉上。老人兩手握住拐杖,雙目微閉,上下唇合在一起,仿佛一尊默然無聲的雕塑。
小車剛過一座石拱橋,父親仿佛感應到什麼,立刻睜開眼睛,抬起手朝前指指。這條緊挨清水河的小道,印記著他一段不尋常的歷史。
1944年秋天,父親同村裡十多個小夥子瞞過父母,從這兒出發,找到一支抗日隊伍,在臨湘桃林一帶,打遊擊,痛擊日寇。
天氣轉涼,秋風帶著寒意,掠過枯萎的草尖,發出呼呼的叫聲。父親他們尖刀班忍飢挨餓,一動不動埋伏在山道邊。
鬼子先頭部隊逶迤而行,200米,100米,50米……
噠噠噠……
機關槍炒豆子的聲音震顫山野,5名鬼子應聲倒地。父親率先衝出戰壕,繳獲鬼子槍枝彈藥。次年春上,父親的隊伍穿過清水河,奔襲嶽陽西塘,化妝成民夫混入鬼子炮樓,全殲頑敵12名,繳獲一批槍枝彈藥,燒毀炮樓。一名戰友在激烈的戰鬥中,獻出了年輕的生命。
一陣和風撲面而來,父親抬起衣袖,擦擦褶皺的眼角。
25年前,我們兄弟強行賣掉老家清水河畔幾間瓦屋,將年邁多病的父母接到城裡照顧。沒料想,這個孝心之舉,竟令父親陷入深深的惶恐和痛苦。
天剛蒙蒙亮,陰雨綿綿,父親眼圈通紅地繞著房屋四周轉圈,怎麼都勸不住。搬家的車子行進到清水河岸,父親猛喝一聲「停車」,扶著體弱多病的母親,手牽手默默站立,渾濁的目光,落在水光飄忽的河面。
父母到了城裡,笑容少了許多。周末全家人聚會,父親酒杯一端,話匣子就打開了,三句兩句不離清水河。母親告訴我,聽不到清水河的水流聲,父親夜裡總睡不安穩。即便睡著了,嘰裡咕嚕說夢話,叫嚷著要回老家去。
清水河是長江中遊南岸一條小河,位於水網交織的嶽陽市雲溪區,發源於幕阜山餘脈。犬牙交錯的群峰橫空而立,山嶺之間雲霧縹緲,無數的泉眼,噴射出水流,同山裡露珠融為一體,千迴百轉而下,匯流成清澈明亮的小溪。
當年,父親步行20多裡山路,同幾千青壯勞力開山劈嶺,壘土為壩,形成碧水長空一色,魚鳥相伴相依,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一方天池。工友們順流而下,疏浚河道,夯實河床,清水河穿越崇山峻岭,歸入長江。
那個時候,施工條件極其艱苦,基本靠人拉肩扛,難免發生意外。每當提起死難的工友,父親禁不住潸然淚下。
清水河水量豐沛,物產豐富,沿途幾個村落上萬畝田地灌溉及村民們飲用水,依託這條河流。這些年,父親的心思一刻都沒有離開過清水河,一段時間,沿岸過度開發,造成河道淤塞,水患成災。父親變得焦躁不安,央求我們送他回老家看看。老家人帶話過來,說一位老闆在河邊租了幾十畝地,搞大規模生豬養殖,生豬排洩物直接排入清水河,造成汙水橫流,蚊蟲肆虐,臭氣燻天,兩岸住戶,輕易不敢開門開窗,有的乾脆搬離祖祖輩輩的居住之地。父親說什麼坐不住了,獨自租車趕回老家,舉起拐杖,指著生豬養殖老闆,命他趕緊搬遷豬場。
不久,他從我們子女給的生活費用中「摳出」一些,在人口集中居住地打了一口水井,解決村民飲用水燃眉之急。
痛定思痛,雲溪人以壯士斷腕的氣勢與豪邁,亮出護河、築堤、美村的招數。豬場遷移,河岸整修復綠,水質復清,逐步形成了魚類繁衍、棲息的生物鏈。2020年5月27日,一條新聞搶註「掌上雲溪」頭條:有人在小菜園旁的水溝,發現與3億年前的恐龍同一時代的「活化石」娃娃魚。
父親搞不清娃娃魚什麼來頭,看見河裡遊弋嬉戲的水鳥,蒼老的臉上爬滿了笑意。
太陽迎面照來,父親瘦弱的身影,倒映在清亮的水裡。他高興得像個孩子,看著綠色蔥蘢的禾苗和油光水亮的菜地,呵呵地笑。動情地對我說:「這條河是不大,可千萬別小瞧了。」
我連連點頭,默默地看著清澈的河水卷著浪花奔流而去。
[責編:劉瀚潞]
[來源: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
【來源:新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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