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選自《文化的江山05:走向世界歷史的國度》
作者:劉剛、李冬君
文景之治下的長沙馬王堆漢墓1972年考古人在長沙馬王堆發掘了西漢初期的三座墓葬。生活於文景時代,利倉(異姓長沙王第二代、吳芮之子吳臣的丞相)之家分享到的治世紅利令人瞠目。一個小小的長沙異姓王的丞相之家,其財富積累有不勝數之嘆。三座墓葬中,利倉夫人辛追墓葬保存最為完好,不包括10萬錢泥質冥幣,隨葬品多達1400多件。利倉本尊墓因遭受盜掘,許多陪葬品腐朽,能見完整的700多件,再加上其子利豨墓中千餘件隨葬品,共有3000多件。三座墓葬,完全是按照死者生前奢華的生活樣式布置的。
馬王堆漢墓出土T形帛畫
中國歷史上,不乏雄才大略的皇帝。但稱得上是好皇帝的,恐怕只有漢文帝。
秦始皇帝,人稱「千古一帝」,但他不是個好皇帝,他以溥天下之民力,遂一己私慾,遊仙,搞專制,搞得秦二世而亡,亡了以後,還要被人罵。
漢高祖劉邦,從民間起兵,也做了皇帝。這樣的皇帝,本來應該很民本主義,可他又以無賴行之,兩口子同床異夢,但一起算計功臣卻不遺餘力。
漢家天下裡,漢武帝最豪氣,打仗、花錢無敵。可他花得都是爺爺的積蓄,他爺爺就是漢文帝。
唐太宗、宋太祖,讓道德稍息,靠政變當皇帝。
漢惠帝很仁慈,可他還是個孩子。他無疑是個好孩子,卻難以被稱作好皇帝。漢文帝是惠帝的弟弟,他像惠帝一樣仁慈,卻比惠帝更加堅忍。更何況他能將仁慈化為仁政,所以,他成了好皇帝。
好皇帝的標準,當然是民本主義,而非聖人革命原理。聖人革命的目標是做聖王,聖王同好皇帝還不一樣。聖王是對理想性的追求,而好皇帝則從現實性來評價。聖王的使命,是使其臣民都來做聖人,如孟子言「人皆可以為堯舜」,而好皇帝讓人民休息。
聖王,不光對自己要求高,對臣民要求也高。對於皇帝而言,有了聖王理想,就有了發展方向;對於臣民而言,有了聖人目標,就被聖人一體化了。
中國大一統的精華,不光是統一天下,更要統一人民的思想和理想。做皇帝,只要統一天下,可做聖王還要統一人民的思想和理想,要求更高了。
中國傳統帝王,但凡有點理想,都想當聖王,教人民如何做人,沒有理想,就什麼都不想。想力所能及做一個好皇帝而又能做到的,真可謂少之又少。
漢文帝清靜無為,歷史上叫作「行黃老之治」,可見他沒把做聖王太當一回事。人民當不當他為聖人,他不管,那是人民自己的事,可人民過日子他要管。
他要管,不是管人民如何過日子,而是管好自己的每一日。管住自己的欲望,不要去打擾人民,這就叫作「無為而治」。好在他是跟著母親過慣了苦日子的人,節儉有如家常便飯。他一節儉,就能減少朝廷的用度,就能對人民輕徭薄賦。他本想修一座露臺,一問,才知道要花費約百金,他說,這是十戶中等人家的家產啊,停了吧。
他珍惜寸縷,要求自己的夫人穿衣服不能衣角著地,置幃帳不要刺繡,以樸素為美,以簡約為美。這正是道家的審美主張,也是墨家的政治思想。
秦始皇帝造陵墓,那真有鋪天蓋地之勢,可他卻靜悄悄。他的陵墓很平常,依山下葬,不起墳丘,陪葬品也只用了點陶器,沒用玉器和貴金屬物品。他還規定,送葬一律不準動用車馬,不準陳列兵仗,戴孝用的白布,寬度不得超過三寸,治喪期間,不擾民,允許老百姓結婚、祭祀、飲酒、吃肉。
有人獻千裡馬,他不要,還下了一紙《卻千裡馬詔》,可謂幽默之至:鸞旗在前,屬車在後,吉行日五十裡,師行日三十裡。朕乘千裡之馬,獨先安之?換成大白話,他是這樣說的:我出行,前有儀仗,後有侍從,好天氣日行五十裡,壞天氣行三十裡。你送我千裡馬,讓我一人騎上它,先跑到哪裡去呢?
這篇詔書才三十字,可見他不但為人樸實,而且有趣。這樣的文字,是第一流的好文字,司馬遷寫《鴻門宴》也不過如此,不愧「文帝」之諡。秦始皇帝以自我為中心,不僅讓天下人都圍著自己轉,還讓天道附體,以食仙丹求不死,而劉恆卻以民為本,把自己下放到民本主義裡,從農民那裡接地氣。他說,農民是天下的根本,我要帶頭務農,祖上留下的「籍田」,讓我親自來耕種吧,我要用自己耕種的收入,作為祭祀祖先的供品「粢盛」。
按古禮,每年春天到來時,由天子親自主持,行籍田禮。《說文》曰:籍田者,天子躬耕,使民如借,故謂之籍。耐人尋味的,是那個「借」字,頗有點家與國區分的意思。籍田千畝,乃天子私田,天子以民力耕之,故曰「借」也。《月令》曰: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諸侯九推,庶人終於千畝。這是行籍田禮的儀式,天子依據周禮,意思意思,表示表示。可漢文帝劉恆,卻把它作為一項基本國策,身體力行之。為了供養祖先,他與皇后一起耕與織,向天下示範孝行和禮儀,教人民如何過日子。他說:我親率天下農耕,以供粢盛,皇后親桑,以供祭服。還下令各地官府,春耕前要勸農,貧者貸給糧種和口糧。同時,將農田稅,由漢高祖時十五稅一,改為三十稅一。人頭稅,由原來每人每年收一百二十錢,改為收四十錢。服徭役,由每人每年一次一個月,改為每三年一次一個月。
沒有民主制度時,能有這樣的好皇帝,那是人民的福氣。
對於漢文帝,我們不應要求過多,再好的皇帝,都不可能給人民帶來民主制,聖王也不可能,這是由王權的本質決定的。他可以堅持民本主義,但不可能搞民主制,儘管他倡導的民本主義不僅僅是主義,還是他本人身體力行的措施。
讀他的詔書,可謂文如其人,至簡至樸。《恤民詔》云:方春和時,草木群生之物,皆有以自樂,而吾百姓,鰥寡孤獨窮困之人,或阽於死亡,而莫之省憂,為民父母將何如?其議所以賑貸之。才數十字,便將天地之仁、以民為本道盡。
其文,簡明如《老子》,生動似《論語》,豈賈誼輩所能為?
再讀其《除肉刑詔》:蓋聞有虞氏之時,畫衣冠、異章服以為戮,而民不犯,何則?至治也。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其咎安在?非乃朕德薄而教不明歟?吾甚自愧,故夫訓道不純而愚民陷焉。《詩》曰:「愷悌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過,教未施而刑加焉,或欲改行為善,而道毋由也,朕甚憐之。夫刑至斷支體、刻肌膚,終身不息,何其楚痛而不德也,豈稱為民父母之意哉!讀之,其除肉刑。讀之,可見其仁者心。
此由仁者之心,發為仁君之詔,發以為刑政,斯為仁政。
然其仁學出於老子,此乃「法令滋彰,盜賊多有」之注也。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更何況肉刑也!
帝王,至高無上,天地不仁,他要擔當,因為,天上出日食了。那可不是小事,天象示警,天子要有反應。不同的帝王,反應不一樣。秦皇向外反應,從不自我反省,聽說東南有天子氣,便前往鎮壓之,聽說「亡秦者胡也」,就派蒙恬北擊之,這樣過度反應,其實是不自信,不光殃及其民,還禍及其子孫。可漢文帝沒那樣反應,本來日食,很容易使人聯想起臣弒君或外寇入侵,他卻自咎其身,下《日食引咎詔》,只涉及他一個人:朕聞之,天生民,為之置君以養治之,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則天示之以滅,以誡不治......天下治亂,在朕一人。唯二三執政,猶吾股肱也。朕下不能治育群生,上以累三光之明,其不德大矣。令至,其悉思朕之過失,及知見思之所不及,丐以告朕。及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以匡朕之不逮。他說日食緣起,因其「不德」,與他人無關,先賜一顆定心丸。再趁機提拔一批賢良方正之士來批評他的缺點,指出他的過錯。
有沒有「引蛇出洞」的意思?沒有,他自信,不需要這種陰謀。儘管這種陰謀《老子》有,申、韓之術裡更多,可他都不要。為什麼?因為他很仁慈,仁者如山,有著偉大的定力。當年,他就靠了偉大的定力,折服了周勃這樣的猛士,在他身上,應驗了孟子所言啊,仁者無敵!秦以申、韓之術,行君道同體,用老、韓之學「以法為教」「以吏為師」,結果如何呢?秦亡矣。可他,從來就不想以君道同體或聖人革命的方式去受天命做聖王。他認為,做聖王成本太高,在物質和精神兩方面,人民都受不了。他不想受天命,只想接地氣,受天命的事,只能等他的孫子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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