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色日本

（本文首發於騰訊·大家，微信公眾號：ipress）無論到何年紀，人都離不開愛欲

【一】

最終將走向死亡的人，卻創作了憧憬著不死的最高藝術行為——情色。這是柏拉圖情色論的核心，也是他的著作《會飲篇》的靈魂：「將死的存在總是尋求著儘可能一直存在著的不死。」生的燃燒，毀滅的是單個個體，但卻同時誕生了另一個單個個體，從而達成了生的延續。情色，其本質上就是對不死的追求。

杉本彩，這位1968年出生於京都的情色美女，2004年主演SM電影《花與蛇》中的靜子，以極限愛的表現者君臨。2006年，德間書店出版她的官能小說《官能小說家R》，這是她出道官能小說的親身筆錄。在日本，女人寫官能小說，寫得最好的是杉本彩。因為她知道，不身體力行，何以成為官能小說家？她在《日刊體育》報上連載，直言小說中的肉體描寫是她自己的肉體，性行為是她自己的性行為，沒有一點隱瞞與誇張。她寫道：

每次淋浴之際，總是要照鏡子察看自己的身體。雖只有159公分身高，但看不出弱小。富有彈性的豐滿乳房，用自己的手掌難以收納。臀部圓潤，像水蜜桃般有蜜水四溢的感覺。大腿根部也相當有肉感。只是膝蓋以下很細瘦。初次連載反響不錯。寫作過程自己也有一種興奮。讓讀者興奮，讓讀者堅硬，首先自己先興奮，先溼潤。用自己的肉體作圈套，落入這個圈套的男人，又設圈套，我又落了進去。情色世界說簡單也很簡單。大家都在玩遊戲。

原來，情色也是需要用心的，也是需要用文化來關照的。這也是我們在觀察情色日本的時候，總感到這個國家雖色情泛濫，但始終給人一種精緻感覺的一個原因。

【二】

歌人北原白秋有一首戀歌：

圍巾多柔軟，

微香撲鼻來，

氣息令人戀。

十一月晨秋意濃，

幽幽相會盼君來。

三島由紀夫在《四季之心》的散文中這樣解讀：「肯定是一位有夫之婦，在清晨送走了去公司上班的丈夫後，又精心打扮了一番。手上拿著圍巾，裝作獨自散步或上街購物的模樣，來到附近神社的外苑，在道旁枯乾的銀杏樹下，悄悄地等待著情人。這是一個讓裸露在外的手指幾乎凍僵的早晨。她被情人稱之為漂亮纖細的手指，總是保養得白白淨淨。清冷的毛皮氣味，飄溢在幽會的清晨。這是一位具有冷眼風情的30歲的女人，曾長期旅居西方，因而穿著與眾不同。等待之中，她那踏在石階落葉上的靴子聲，非常的動聽。但是，她的情人果真來了嗎？這首戀歌隻字未提。」

你看，日本人的情色，有時還真的很優雅。而這種優雅又很好地表現了物哀。

【三】

日本散文家八木義德有一篇《老人的風景》散文。他寫道：

八十二歲零七個月的我，說到生活之光，還有另一種的光輝。一群穿著短裙短褲，露著纖長白腿的女孩子從眼前走過。我感到一片令人眩目的光芒。在這光芒的照射下，我的心裡如同逢年過節一般，熱烈而喧鬧。身體也好像不由自主地漂了起來。我的視線緊緊地跟著那一隊「超短裙」，不肯離開。那裡是使我目眩的光源。終於，那光源從我的視野裡消失了。我的節目過去了，留下的只有節後的寂寞與空蕩。

都82歲了，照一般人的想法，早不該有邪念，更不該色眯眯了。但日本人不這樣想不這樣看。超短裙帶來的目眩，實際上是不分年齡的。心靈的寂寞與空蕩，是到死為止的。這就令人想起永井荷風的一句名言：「人無論到什麼年歲，都是難斷色慾的。我實在對此驚愕不已。」

實際上，日本著名小說家，評論家中村真一郎也在《老年的生活道路》中寫道：

已故作家伊藤整在小說《變容》中有這樣表述：男性年過60後選擇的戀愛對象一定是比他年齡大些的女性。70歲的女性，不僅在精神上，而且在肉體上也處於美的頂峰，其愛的器官具有白毛猛獸般的威嚴。這一表述曾震驚一時。不過，如今這可能也已變成一般常識了吧。

我認識的60歲到70歲的女性中確有好幾個擁有戀愛年齡的巨大魅力，她們與三十徐娘完全相同。這不禁令我聯想到那個有名的插曲：17世紀法國路易王朝盛世時，某位沙龍貴婦人到了70歲就嘆息『再也不能在陽光下和孫女們爭奪同一個男人』了，可是在夜間客廳的暗淡燭光下，她仍具有在女性魅力上不遜色於十六七歲的處女的自信。《源氏物語》中的細節也浮現在我的腦海裡：有一位專管音樂，年逾花甲的宮女，把一位20歲左右的皇子和一位高層貴族的嫡子同時作為情人接到了自己的房間。

或許真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要讀懂川端康成的《睡美人》小說，女人需過30，男人恐怕要過50。因為不到這個年齡就很難理解一個行將朽木的老人為何還迷戀風月場所。這也正如浮世繪大師喜多川歌磨所說，我即便是死了，也不放棄對女性愛的執著。

望穿秋水伊人來，

如今相會思無他。

這是70歲的僧人良寬的情詩。68歲的良寬，垂垂老矣，然而他邂逅29歲尼姑的純真愛心之後，生命的激情又一次得到了燃燒。「如今相會思無他」，的確充滿了一種難以理解的情色。面對著從西伯利亞越過日本海刮來的寒風，他在這個雪國度過了一生。他日益衰老，自知死期將至，而心裡仍清澈澄靜。

看來，日本的情色，有時並不總是表現為猥褻。在人生末路，身心俱倦的黃昏，驀然遭遇青春女子的歌聲，驀然遭遇木屐齒發出船底般沉重的迴響，當時的心境將是一種怎樣的慰藉與蒼涼呢？而這種心境是否就是情色的最高呢？

【四】

5月，在日本屬於雨季。

這個季節，日本女人的輪廓更鮮明了，她們的肌膚更光豔了。比起夏季那種明朗的色彩，此時略含幾分哀愁的色彩更能誘人心動。青梅帶著沉重的聲音掉落下來，誘發著奇妙的哀愁。這哀愁不同於秋葉的飄零——那種凋落，寂寞悽冷的哀愁，而會含蘊著幾分柔情與溫馨。在雨季，日本女性中所具有的朦朧更加潤澤了性格美。沉默勝於言說的氣質，如能確實真情地加以表現，這才是日本女性氣質的最高。所以在日本男人的眼裡，日本女人一年中最為柔情的時刻，就是在5月的雨季。

一千多年前，紫式部就在日記中這樣娓娓道來：年輕的女官，只要是在相貌和年齡上沒有什麼缺憾，各自再會一點嬌嗔，再會說一些善解人意的話語，在5月的季節再多一點情一點色，只要具備以上素質，就不會比齋宮那邊的女官差。

這就與日本人觀念中的「風流」概念相吻合。日本人總是將風流理解為發現存在的美，感受發現的美，創造感受的美。這種流動的具有時間具象的風流，又與什麼有關聯呢？當然與情色有關聯。這裡的關聯在於：風流是情色的心；情色是風流的眼。沒有情色的心，風流難以風流；沒有風流的眼，情色難以情色。這裡如果情色與風流可以劃等號的話，那麼，日本的情色也就具有了發現美，感受美和創造美的意味。

日本國學大師本居宣長說過：見到美女而心無所動，那簡直就成佛了。否則連蟲鳥都不如，形同木石。長篇歷史讀本《太平記》第37章寫志賀寺上人的故事，說的是年逾80的上人偶爾見到御息所（皇后宮）的一位美人，便失魂落魄，不辭辛勞來到京城御息所，尋找此女，立於庭前求見。美女很可憐他，便伸過手讓他抓握。上人向她吟誦了一首《玉帚之歌》，妄執之心才得以排遣。這個故事生動地表現了那位上人的內心世界。鬱積在心中的妄念也因這首和歌而得以宣洩。本居宣長說這與「情色之心」也是相通的。當然，這裡的「情色之心」也可理解為風流之心。

【五】

2000年，飯島愛出版了一本自傳性小說《柏拉圖式性愛》，賣了100多萬冊。

筆者還記得書中有這樣的描述：

「你那麼喜歡做愛嗎？」

「你那麼喜歡做愛嗎？」

父親的右手用力拍打桌面，怒吼著。

但是她的父親恐怕永遠不知道的是，沒有飯島愛，多少男人將放浪青春。沒有飯島愛，多少男人不知將欲望如何擺布。幸好，還有飯島愛。她讓人們見識了肉體原來可以是這樣的，她讓人們感受到了由此帶來的美的快感以及所激發的內在愉悅。更重要的是飯島愛通過自己的身體力行，將日本式的情色加以定格。在22歲的時候，飯島愛自嘲自己的屁股都長了皺紋，AV的事情要留給更年輕人的去做。到了30多歲，她生命中有了一個簡短而強烈的句號——美麗的死亡。

這表明日本的情色必定以美來收場。這就像有深作欣二導演的電影《藝妓院》。收入人們視野的最後鏡頭是：藝妓涼子向老邁的財閥打開她美得令人窒息的身體，和式的榻榻米上灑滿了溫和的金色陽光。

日本的唯美主義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擊碎了道德主義的羈絆。原來情色的極致、性愛的極致是通向美的。所以在日本人看來，在情色世界裡，賣不賣不是問題的關鍵，美不美才是問題的關鍵。所謂美並非存在於物體之中，而在於物體與物體之間構成的幽暗模樣以及明暗的對比中。所以，夜幕下的歡樂街，就具有了一種令日本男人體味的鄉愁。女人久落風塵，在色海沉浮，其容貌難免衰頹，而正是這種頹唐的風情，在日本男人的眼中，卻奉若天仙，竊思墮落女神亦不過如此。

可見，從最卑微庸俗中創造出最為崇高、幽玄之美；從最樸素的原始性衣食住行中孕育出最高度的感性文化，這確實是日本人的見長。

【六】

全球最高齡的日本專業AV演員德田重男，最近推出一本新書《不枯竭的力量》（寶島社，2014年2月）。這位已經79歲的德田，真可謂寶刀不老，59歲出道，20年間拍攝了350部情色大片，驚愕西方情色界。該書的第一章標題就是「不枯竭的男人性交論」。他設問：為了尋求更高的性交快樂，男人還是使用藥物的好嗎？他的回答是不。依照他的性經驗，即便是上了年紀，即便勃起會有困難，但也不要使用藥物。他說他現在之所以還有勃起力，之所以還能拍情色片，就是因為沒有使用過藥物。身經百戰的德田在實踐中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健身秘訣。如在電車裡不要貪坐，要儘可能的站立，以鍛鍊腰力；要經常想著喜歡的女人手淫，使性慾不至衰退；要站立脫鞋以尋求力的平衡感覺，以此鍛鍊勃起力等。

德田的情色觀強調，是40多歲而不是20多歲的女性最具魅力。熟女的魅力來自於包容力。男人不管到了什麼年歲，最喜歡追逐的是有包容力的女性。熟女的包容力給人安心感，因為男人永遠是長不大的少年。此外是色氣。只有熟女才有的色氣最熬人。年輕女子可以叫可愛，但熟女是綺麗。加上綺麗的色氣，這位女人是沒話說的了。並不以性交為目的，什麼話題都能談是從40開始的年齡。

德田的情色理論，引起讀者們（尤其是男性讀者）很大的興趣。新書上市沒幾天，出版社就少到不少簡訊，詢問「垂死的生命何以能在青春胴體上狂歡？」「德田的性愛秘訣在書中有介紹嗎？」等無解之問。

【七】

情色大國必有常新的情色理論為先導。最近宗教人類學者植島啟司的《官能教育》（幻冬舍，2013年12月）一書，在短短三個月內重印了四次，可見還很暢銷。這本書最大的看點就是對人類迄今為止的一夫一妻製作了多角度的重新思考。書中開篇第一章的標題就是「人為什麼需要情人？」。作者說，如果沒有喜歡的人，如果沒有在一起能生出快樂的人，人活著還有什麼價值。東野圭吾的小說《黎明的街頭》（2007年）突破200萬部，就有這樣的背景。現在男女都有工作成了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男女關係也為此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為此比起經濟力，愛情的有無顯得更為重要。忍耐到愛情消失二人還在一起就變得不可能。

現代社會反覆上演的就是離婚和分手。 這看上去是一種無能為力的墮落，但從某種意義上說則是一種健全的內在機制在發生作用。因為對誰來說一生都需要愛戀，對誰來說一生都渴望有支撐自己的情分，但這恰恰不是配偶者所經常能給予的保證。也就是說，配偶者的角色決定了他（她）很難演繹好生活中持續愛的劇本。為此在這樣的社會中，不僅是男性，女性也是需要情人的。在三對就有一對離婚的現代社會，難道還不應該對結婚以及結婚本身作重新思考嗎？人只要活著，就是愛與被愛的動物。選擇了一個，一生就拒絕其他愛戀，這怎麼說都是不自然的。

此外，植島還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論證了為了讓愛情長久，四天就必須與其他異性睡上一次的「奇談怪論」。如印度中部的穆利阿一族，少男少女們每天選擇晚上的性夥伴。即便是真正喜歡的一對，四天也必須與其他異性睡上一覺。他們認為這是讓愛情長久的方法。而南太平洋上一些部族的男人們可以相互借妻，這被視為強化同事間協力的一種行為。愛斯基摩人則在過去玩「關燈」的遊戲，即在暗黑中交換做愛對象。這也應對了北極漫長冬天的地理環境。總之，作者最後的結論是結婚制是無聊的，不倫和婚外性是驚豔的，愛情是短命的，性交並不是終端，接吻才是究極。

【八】

毫無疑問，日本進入了高齡社會。高齡社會是個什麼社會呢？從情色面來看，是個戀愛社會，不倫社會。用日本語來說，是戀愛天國，不倫天國。過了50歲的日本女人，陷入不倫是戀愛先行還是肉體先行？《老太太化的女人們》一書的作者、津田塾大學教授說是肉體先行。為什麼是肉體先行？因為進入更年期的女人，即便性交也再不用對懷孕擔心受怕了。這位教授還指導女人們說，如果不抓緊性交，或者乾脆不性交，就會變成不為男人所喜愛的老太太。這本書自然成了最近幾年的暢銷書。

確實從女性角度來說，生理、性體驗、生育是女人們的三大事。如何更好地使用生殖機能，如何更好地使用子宮和陰道，對女性來說尤為重要。這位教授的視點是，如果女性不重視性自身，就會加速歇斯底裡的老化進程。他警告說，歇斯底裡是更年期女人代表性的症狀。從日本夫婦的性生活來看，40歲之後的女人性慾更為旺盛。之後就是進入更年期的歇斯底裡。這樣說的話，有不倫願望的女性，為了防止歇斯底裡過早化，就必然要維繫婚外性關係，而且儘可能地將其正當化。不倫女性的最難關的障礙是自己。如何突破道德的束縛是其關鍵。但是如果找到了不倫的天然理由化的話，之後的展開就非常的迅速。不常性交就容易變身老太太。有大學教授的情色倡言，還處於不倫後備軍的日本女人們，好像有了點底氣。

問題在於是要道德還是要健康？要道德就不能搞不倫。不能搞不倫，則有損於健康。要健康則最好是要搞不倫，而一旦陷入不倫，就屬於背德。究竟如何平衡呢？

長年無性生活的女人老得快。而經常戀愛的女人，等於去美容院美容。

這樣一比較，道德就什麼都不是了。

這就是情色日本的現在時。

【九】

接吻的時候到底是該閉上眼睛呢，還是睜著眼睛？

據說一位女學生曾向芥川龍之介詢問過這件事。

而村上春樹在《1Q84》小說中說，一絲不掛，睡熟了的青豆無法知道，天上此時也並排浮著兩個月亮。一個是自古就有的月亮。另一個是新的小月亮。這兩個月亮好像商量好了，用奇妙的光輝照耀著世界。

這就是令人生趣的地方。

人無論到什麼年歲，都難斷色慾。雖然人壽雖然有限，然而即便只殘生一二天，也應該加以珍惜，更不應捨棄風流。看來這才是理解情色日本的關鍵。就像人的頭上，總有兩個月亮在照耀一樣。這是為什麼？其實是無解的。而無解恰恰是有解的最好注釋。

關於作者：

姜建強，曾大學任教，研究哲學，20世紀90年代留學日本，後在東京大學綜合文化研究科擔任客員研究員，致力於日本哲學和文化的研究，積極書寫、介紹日本及其文化，已出版有《另類日本史》《另類日本天皇史》《另類日本文化史》《大皇宮》《山櫻花與島國魂：日本人情緒省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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