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動畫導演今 敏離開愛他的人整整十年了。
之所以是今 敏,並非不小心多打了個空格,而是今 敏本人的意願。「大家在寫我的名字時能在姓和名之間來個半角或者全形的空格就好啦。要是寫成『今敏』,會非常難看。」
十年前的今天,今 敏因胰腺癌逝世。「我要懷著對世界上所有美好事物的謝意,放下我的筆了。我就先走一步了。」
在那封長達7000字的遺書裡他談了疾病,談了死亡,談了家人朋友,談了自己始終無法放下的對動畫的執念。最後,選擇用這樣一句輕盈的話向大家、向世界告別。
日本電影雜誌《CUT》曾表示,「今 敏辭世以後,我們就覺得日本動畫的未來沒有了。」
遊走在夢境與現實的邊界
今 敏無可取代的風格是什麼樣的?
評論家常常把他與前輩大友克洋(代表作《阿基拉》)、押井守(代表作《攻殼機動隊》)放在一起比較,因為他們的動畫無論是從拍攝還是編導手法,都非常逼近真人出演的電影。
通過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視覺構圖,輾轉於夢境和現實之間的情節,劇中劇的呼應與隱秘暗示,今 敏在自己的電影裡編織著環環相扣的夢境。
《未麻的部屋》裡真實與幻想中的主人公相互交織,每個人都迷失在過去與現在之間。看電影的人偶爾也會恍惚不知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千年女優》裡老去的女影星回憶自己的一生,卻把過去演過的角色與真實的記憶混在一起,講出了一個在等待與追尋中發生的波瀾壯闊的故事。
將「夢境與現實」,「記憶與真實」,「自我與他人」這類本應具有「邊界」的事物融合在一起始終是今 敏作品的主題。
時空的扭曲錯置是今 敏的心頭好,他擅長用快速的跳接鏡頭,描繪人心、回憶、夢境,銜接虛擬和真實世界。用他的話來說:「我愛死這種搖擺於夢幻與現實間的感覺了。」
《紅辣椒》
也有人把今 敏與黑澤明、宮崎駿和大江健三郎聯繫起來,認為他們都是極具人文主義的創作者。
「如果不將視線投向社會、時代變遷與自己的關係,是無法創作出超越日常趣味的作品的。」
從《未麻的部屋》關注個人的內心世界,《紅辣椒》描繪社會層面的集體無意識,再到《東京教父》裡,三個無家可歸者踏上的一場重拾生命光明的救贖之旅。
今 敏總是能將自我、命運、時代這些大的主題巧妙地展現出來,把現代人的心理描繪得細緻入微。
46歲,四部動畫長片,讓我們看到了今 敏的犀利與睿智,也感受到了他的細膩與柔軟。
我也曾被強烈的不安侵襲
今 敏與動畫之緣從小就結下了。出生的時候,同病房的人說他「長得像漫畫人物」。小時候他就喜歡看動畫和漫畫,宣稱自己以後要當「動畫師」,還因此被周圍的人嘲笑。
後來把在學校裡出於興趣畫的漫畫拿去參賽,竟然獲得了個僅次於最高獎項的最佳新人獎。「這個社會待我不薄啊。」以此為契機,產生了「以後當個漫畫家吧」的想法。
雖然堅持在創作,他有過迷茫的時刻。
大學畢業不久,二十六歲的他,沒有正經工作,不名一文。他時不時畫些短篇漫畫,打工畫鏡頭、做漫畫助手,拿著日工資,收入很不穩定,過著勉強餬口的日子。
那時正值日本泡沫經濟的末期,大多數民眾還在興奮著享受泡沫經濟的浮華,過著富足安穩的生活。但這一切好像都與成為了自由職業者的今 敏無關。
順利地從大學畢業,在不用擔心會破產的公司工作,然後找到一生的伴侶,共同敲響幸福之鐘。周末開自家的車兜風或者旅行,幾年後有了孩子,存了足夠的錢後了卻買房這一心願,雖然還貸有點痛苦,但是擁有了被寵物和孩子所包圍的、快樂的一家。老年時,家庭也安心幸福。雖然會有異見,但大體如此。人們所謂的『幸福』看上去應該就是這樣吧。」在今 敏看來,日本的電視廣告向來喜歡向大家販賣「安定感」這隻股票。不斷地向大家宣揚著的這種具體化的「幸福」,好像為每一個人都指明了一條標準道路, 人生的每一步都清晰可見。
今 敏並不認為那是絕對的幸福,他總覺得「只要做著喜歡的事情就是幸福」。但心底又無法不受社會宣揚的那一套幸福觀影響。
「能夠具體地看到十年後的自己」的白領生活讓他恐懼,但自由職業者不穩定的生活又讓他沒有安全感。
「五年後、十年後的我是什麼樣子呢?」
「過著這種連明天會發生什麼都不知道的日子,以後會過上平凡生活吧?」
預想未來,什麼都想像不出,就連自己期望的狀態都想像不出來。每一次的追問都沒有任何結果,內心只有焦躁與憂慮。
就像是很多當代年輕人所掙扎的那樣,他搖擺著無法做出選擇,每天都要喝很多的酒,因為一旦不喝酒就會被強烈的不安感壓到崩潰。
把那些幸福都扔掉吧
對幸福的模糊印象與現實中的自我處境之間的距離讓他在很大一段時間裡無法適從。
「當時,我任性地讚揚著那種生活,一邊感到滿足,對無拘無束的生活說著『高興就好』,一邊被腦海中某處對將來的巨大不安所吞噬。」
今 敏住在骯髒的小公寓裡,天快亮的時候,那種不安的感覺達到了頂峰。他們在昏暗中來襲,從四面八方包圍,讓他無處可逃。
不是沒想到過死。
與艱難的現實相比,死亡好像顯得要容易一些。
「對啊……只要上吊自殺就可以了。」
「生活不下去,死了就好。」
小的時候也曾躲在被子裡不安地望著天花板,想著自己如果死了怎麼辦。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慢慢意識到了:「無論何時,死了都是沒辦法的事啊」。
「每天播放的新聞報導著由於災害、戰爭、爭執、事故與疾病等死亡的人.看到這些新聞,我雖然產生了『又來了』這樣能感到自己精神鈍化的感想,但這些新聞與自己並非沒有關係——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的名字也會作為被害者出現在新聞裡,那時我就會連自己的新聞都看不到了。
我也可能因飲酒過度引發重症肝炎,也可能因過度吸菸使心情灰暗,肺部全黑,罹患肺癌。這些因自己而導致的死亡也近在身邊,不可能不去想。」
明確意識到這一點的今 敏,覺悟到,自己應該讓度過的每一天都有意義。
扔掉吧。把那些幸福都扔掉吧。
既然自作主張選擇了「不安」,那就把那些「幸福」全都拋掉吧。
「美滿的婚姻、安定的生活、美食的滿足、孩子們的可愛笑靨、夢想的住宅……我全部扔掉了。
我不由得意識到,這些模糊的規劃不過是虛無。並非厭惡,也不是想超越這些『幸福』,如果人能真正擁有的至多一兩樣,那就只能選最重要的。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工作。
能一直做自己喜歡的工作,就是無上的幸福。」
雖然生活並不會因此產生什麼巨大轉折,工作上也不會有什麼大起大落,但卻讓他放下了心中多餘的負擔,可以快樂一點了。
「做喜歡的事情,但是不被社會接受,現實生活艱難。比起這樣羞恥地活在世上,還不如去死。但即便羞恥,如果活得下去就活下去。」
「做了就是做了,如果徹底完蛋也不用後悔。」
「我沒想過在享樂中度過人生,但想要活得開心.我可能就是因為這種可恥的骨氣,在捨棄了許多『幸福』後好好地工作,才得到了幸福的真髓。」
躺在出租屋裡的今 敏決定把死亡當作自己的最後一道保險,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就這樣,迷迷糊糊地在這條「無法回頭」的造夢之路上走了下去。
從日常生活中看到「靈感的前進」
今 敏很會觀察生活的細節之處。用他的話說就是可以在日常生活裡看到「靈感的前進」。
在接手《未麻的部屋》後,為了讓原本簡單的故事更加有趣,他無時無刻地思考著劇情。乘坐電車時、看電視時、做各種各樣的事的時候,他都能隱約看到想法的碎片。
為了更加了解人物,他必須親自去遊樂場取材、報名偶像活動觀摩瘋狂的粉絲,「像偷窺狂一樣,既羞恥又興奮。」
《千年女優》的故事架構就是今 敏在小酒館裡和幾個年輕人閒聊出來的。最初只是幾句話的構想,酒席上,「出現各種時代的話會更有趣」這種想法自然而然地出現了。
今 敏喜歡在創作的時候「懷疑自己」。在他看來,對於自己已經有的技術和想法,甚至對於定理和嘗試,都有必要不斷提出「真的如此嗎?」的疑問。
曾經也一度有過「自己理應畫得好」這樣的執念。但業界又有哪一個人不曾是「學校裡最好」的人呢。無論怎樣,永遠都會有更優秀的人存在。
「我在某段時期盡己所能地捨棄了自我主張與『一定能做到』,首先嘗試從「什麼都不做出來」這一步重新開始。」「自己不行的話就承認這一點,然後以此為起點。做到這一點,心情會愉悅起來,看待事物的方法也會變得更為平和。」《未麻的部屋》裡未麻房間的每一筆都是經過仔細思考的。未麻在那個地方住了多久、房租和大概收入都是多少,未麻房間的衣櫥、廚房和玄關應該是什麼樣的,她喜歡什麼樣的東西,是不是擅長做飯和清掃……
為了建立起角色的形象,今 敏必須化身為劇中人物並在那裡生活。他說,「並不是畫畫的我,而是房間的主人將東西擺放在了那裡。」
他查閱了大量的資料,並實地考察了許多場地。從未麻的公寓看到的風景、高架橋上的電車,就是他用從資料照片中提取出來並在腦海中剪拼出來的。通過這種方式,他創造出了許多「實際不存在,但是似乎在哪裡有」的景色。
工作毫無疑問比什麼都開心
動畫和漫畫的製作過程往往漫長且艱辛。導演從來都沒有休息日,就算是休息也沒有休息的心思。
製作後期是最緊張的時候,身為導演的今 敏經常要凌晨才能回家,有時還要在工作室的地板上過夜。早上回家時也曾坐電車坐過站,一直到了終點站才清醒過來。
從車站到家裡要走大約七八分鐘,有一次,在離家還有大約二百步時,突然失去意識了。等回過來神來,他已經走了二三十步了。這種「一邊走一邊睡著了」的情況發生過好幾次,有時還會一邊走路一邊做夢。
後來一次,正恍若夢中的他突然感受到了全身的衝擊,清醒過來才發現原來是自己撞進了別人家的樹叢裡,半個身子都埋在裡面了。
「人類雖不可思議,但是在這種事態中必須迅速思考。我的腦海中開始以非常快的速度重複『啊,會被附近的居民嘲笑的』,就像用空調時的電錶一樣不斷轉啊轉。」到了家之後,他會開始喝酒。不是為了喝醉,而是為了睡著。喝三分之一左右他就會進入睡眠,有幾次醒來後發現自己還保持著在客廳喝酒的姿勢。電視機還開著,放著娛樂節目。
他就這樣全身心地投入在了創作中。別人會覺得很辛苦,但每當今敏想想孩子似的作品,這種生活就不僅不痛苦,也不辛苦了。「工作毫無疑問比什麼都開心。」
今 敏所說的工作,不是「賴以為生的工作」——當然也包含這一部分,而是自己願意去做一輩子的工作,也許可以說就是他自己。
這樣幸福地忙碌著的今 敏,回想起曾經那段灰暗的時光,這樣說:
「可以樂於工作並保持這份心情,『上吊自殺』也從無意識中消失了,總之我認為這十年非常值得感謝,希望今後也如此。」
「人常言『十年一昔』。十年的長度,將社會、個人、文化和回憶打成了一個大小剛好合適的包裹。」今 敏在《泡沫十年》裡這樣寫道。
十年過去,世界變了太多。而那部他最放心不下的電影《造夢機器》至今仍未完成。
製作人丸山正雄在今 敏過世後曾一心堅持找人接手他的遺作,但他漸漸明白即使有人能模仿今 敏的風格,做出來的電影也不過是沒有今 敏味道的仿作。
「《造夢機器》只能是今 敏的作品,我們不該只是為了完成作品,而在各種地方進行妥協。與其這麼做,不如放棄完成它…...我花了好多年,才得到這個苦澀的答案。「 2018年丸山宣布《造夢機器》將被永久擱置。
今 敏不在了,沒人能建造出這個造夢機器了。
那個喜歡造夢的人,不知我們會在何時何地重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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