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患者、塵肺病人、臨終關懷、器官捐獻、資源分配不均等社會議題,均出現在《人間世》第二季的鏡頭中。
這部紀錄片,通過每集中有溫度的生命故事促成了某種「啟蒙」,彌補人與人之間缺失的善意、信任以及科學精神。
一個50多歲的男人提著包,裡面裝滿現金,他的妻子躺在ICU裡,已經被醫生反覆確認為腦死亡。
「醫院裡,錢經常會帶來巨大的困擾,」《人間世》第二季總導演秦博很感慨,「在ICU,維持一個人的生命足以讓他周圍的人陷入巨大的困境,因為生死和金錢在這裡直接掛鈎。」
這個中年男人「偏偏還有很多錢」,夫妻倆早年來到上海打拼,有了不少積蓄,但如今這些錢成了他的原罪。
他拎著裝滿現金的包,求醫生用最好的藥,希望他們不計代價救活妻子,但一切都於事無補。「現在錢成了他的負擔,他告訴我如果沒有錢,反而能下定決心終止治療。」
為什麼會有癌症?沒有人知道。
ICU裡的另一個家庭,男人突然查出胃癌晚期,癌細胞擴散到骨頭,胃部全切,他的時間所剩無幾。
一開始,他的妻子覺得命運不公,絕望不已,但時間久了,這個女人有了變化,她不再手足無措,不再抱怨,而是思考該怎樣和丈夫度過最後的時光。
「那段時間裡她跟丈夫說的那些情話真的是……丈夫說,老婆你去買一張彩票。說了一堆號碼,裡面有兒子的生日、自己的生日,唯獨沒有妻子的生日,而是另外一串數字。」
「他當時人已經快不行了,有點意識模糊,他老婆就開玩笑說這是不是你情人的生日啊?告訴他彩票買回來要等著開獎,不開獎就不能死,要是沒中就再去買。」
「兩個人一來一去,就這樣度過每一天。當醫生宣布丈夫死亡的一刻,所有人都開始哭,他老婆喝止他們,因為她知道人的聽力系統是最後才喪失的。」
「她安靜地拉著丈夫的手,趴到耳邊說:『我知道你還能聽到,你放心,爸媽我會照顧好,小孩子我會把他養好,你大膽地往前走。』」
乳腺癌患者閆宏微會跟自己的癌細胞對話:如果你真聰明,你就別長太快,別把我弄死。你把我弄死了,你不也就完了。
「一個人一旦面臨生死考驗,教養就顯露無遺。」
在醫院蹲守了4年多,秦博非常清楚這句話裡所包含的每段人生故事。「這種時候,人們的內心難以掩飾,表情袒露無遺,每一個選擇都很真實,你就能看出每個人的品相和對生活的選擇。」
遲來的頓悟往往在最後一刻降臨。
「財富、地位、權力和臉上的面具,通通拋到腦後。在我們拍攝的對象中,一旦到了彌留之際,他掛念的就是家裡那幾個人,幾乎沒有別的欲求。」
真相殘酷,但不會一直殘酷
美國天文學家卡爾·薩根在談到進步的要義時說:「判斷我們是否進步,要看我們是否有提問的勇氣以及解答問題的深度,還有我們對真相的接納,而非那些讓人感覺良好的東西。」
很大程度上,《人間世》一直在做某種推進工作:接納真相,達成共識,最好能往前走一小步。這並不簡單。第二季伊始,觀眾們「不敢看」的呼聲已經鋪天蓋地,甚至遮蓋了對劇情本身的探討。可我們到底在怕什麼?
得骨肉瘤的孩子名叫安仔
相較於第一季,第二季對死亡的探討大幅增加:得了骨肉瘤去世的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臟病伴重度肺動脈高壓、產後撒手人寰的90後孕婦,得了塵肺病換肺成功卻沒熬過感染關的父親,等等。
「這一季的悲情更為直接。有句話叫『教會我們死亡的人,也教會我們如何活著』,人需要點痛感,那些博人一笑的短視頻鋪天蓋地,固然很好,但人生在世總歸有一些提醒我們的東西。」
總製片人周全認為中國人急需一場理性的生死問答,「只有在生死面前,很多問題才會銳化,才有機會去思考」。在他看來,中國人缺乏正確的疾病觀和生死觀。
「中國文化中和醫療有關的詞彙,多是再造華佗、扁鵲再世、妙手回春這樣的,但沒有人告訴我們怎麼去面對失敗。」
和安仔的母親一樣,我們都無法輕易接受悲劇的現實。
總導演、製片人範士廣則發現對真相的逃避似乎已經率先達成社會共識。
「人怕走心,怕聽見實話,我媳婦告訴我我快40歲了,這是真話,可我不願意聽,我寧願活在假象中。我們做後期非常枯燥,眼睛都快不行了。你說是什麼支撐我?」
「不是那些宏偉高尚的目標,其實就是我努努力就有可能過上更好的生活這個念頭在召喚我。如果你告訴我,我都快40歲了,房子沒多大,隔壁老王一年賺120萬——我要天天面對這麼個真相,還不如別活了。」
安仔最喜歡的動漫角色是香克斯。患病後,他還在參加cosplay秀,喊出香克斯的經典臺詞:如果還有傢伙沒有鬧夠的話,來吧,讓我們來奉陪吧!
可即便是殘酷的真相,也不是始終殘酷。範士廣極力反對紀錄片拍攝中的審美化和儀式感:
「這是一種虛假。一個人上午檢查出了絕症,悲痛過後,接下來要幹什麼?吃中午飯啊。人一輩子能碰見幾個重大時刻?真正的作家,功力都體現在講述日常的瑣碎上,這裡面才有偉大的東西。」
做完《人間世》,範士廣覺得自己成了和尚,什麼事都想通了。可他馬上就發現,一旦脫離當下的語境,過不了幾年,自己就又活回一個俗人了。
「人是善於遺忘的動物,前兩天還在說偉大、說人生的意義,過兩天就忘光了,然後又開始琢磨什麼時候漲工資,開始為生活中的瑣事鬱鬱寡歡,總不能免俗。正是因為這樣,我才不喜歡把片子、人物審美化、悲情化、戲劇化,因為這不是真實的。」
生命盡頭,
不存在「恰當」的表達
「我們不甘於做一個攝像頭一樣的記錄者。」儘管言之鑿鑿,但秦博很矛盾,一方面他警惕情感泛濫,另一方面他又體驗到了情緒和帶入感所帶來的好處,即觀眾對拍攝主題的感同身受。
《人間世》團隊在「恰當的表達」這件事上折騰了許久。
「所謂『恰當』是一個浮動的標準,但有一點是確定的,那就是我們一定不迴避創作者本身的、當下的感受。紀錄片拍攝的畫面很難被創作者左右,所以在創作空間上肯定不如寫作那麼大。我們究竟如何準確地把在場的感受傳達出去,讓它儘可能飽滿?這是個難題。」
結果,第一集《煙花》就因為表現手法「不夠恰當」而備受爭議,很多人對孩子們戴著五顏六色的假髮、廣告大片般角色扮演的鏡頭以及小女孩的方言配音表示「吃不消」,他們認為情感痕跡濃重,有違紀錄片的拍攝準則。
《煙花》一集中孩子們的夢境。
秦博對這個場景也有猶豫,和團隊反覆討論之後,他還是決定不克制。
「當時正值新年,醫院和孩子準備一起舉辦活動。孩子們滿懷希望地提出想要cosplay,和導演說了很多自己的想法,特別興奮。我們答應孩子們做完活動之後給他們用最好的機器和燈光師拍一次,就有了這個影像。」
「拍完之後問孩子們想不想看看,他們說不看,要等節目播出後再看。這種情況下真的很難克制自己的感情。」
在孩子的夢中,頑強對抗敵人「癌症」的他們,得到了爸爸媽媽和醫生的擁抱。
這種「難以克制的感情」來自長期的陪伴。
第二季中,攝製組和拍攝對象的生活「相當於做了置換」,秦博介紹道:「一共9組人馬,一個小組5個人,這5個人就定點扎在一個醫院,一紮就是一年半,和拍攝對象一起走完這一年多的路。」
「在非常時刻來臨時,拍攝者的情感就遊走在倫理的邊界了。一旦有重大情況,病人給家人打電話的同時也會給我們打,讓我們過去,甚至有的同事報帳的時候,上面寫的是花圈。」
秦博表示,這種介入式的拍攝方法並不是一開始就想好的,更像慢慢被捲入進去。
「這當然會影響客觀性,」秦博承認,「有時候確實存在倫理的泥潭。當然,最不引起爭議的拍攝方法就是當旁觀者,當一隻牆上的蒼蠅,但很難過自己的關。」
一個人在醫院所經歷的事情,
是社會問題集中且具體的呈現
「第二季開始,視角從單個醫療事件、醫患關係中抽離,把醫院放在了整個社會背景之下。你就會發現,兩者之間有著直接的關聯。」周全在談到第二季和第一季的區別時說。
兒科醫生、癌症、精神病患者、生育、塵肺病人、臨終關懷、器官捐獻、資源分配不均等種種社會議題,都出現在《人間世》第二季的鏡頭中,視線從醫院出去、回來再出去,繞了一大圈。
事實上,一個人在醫院所經歷的事情,就是社會問題的一次集中且具體的呈現。
無錫的陳醫生和完成肺移植手術的塵肺病患者合影
這些問題尖銳而平常,幾乎每位觀眾都能或多或少產生共鳴。這其中,醫療資源分配不均成為核心矛盾,也是醫患關係緊張的重要原因之一。
當前,國內優質醫療資源總量相對不足,且主要集中在大中城市,分布明顯不均衡。截至2017年11月,全國三級醫院為2311家,佔比僅為7.63%,但診療人次卻高達15.24億,佔比49.72%。
這意味著8%的優質醫院承擔了50%的診療工作,造成的結果就是患者就診質量下降,醫患關係緊張,醫生的接診時間只有5—8分鐘甚至更短。
周全表示,醫學能解決的只有20%的問題,剩下的80%要靠整個社會共同解決。「有時一臺手術成功與否,不僅僅是醫生技術的問題,還牽扯到諸多方面,比如用血、床位、藥,說到底就是資源。」
拿ICU舉例,ICU 的整體技術力量是一所醫院搶救能力、科研力量和綜合實力的集中體現。
研究表明,美國ICU床位數已佔醫院總床位數的15%,相當於每10萬人擁有20張ICU床位,居於全球前列;而中國ICU床位數佔醫院總床位數不足2%,每10萬人僅擁有3.9張ICU床位。
國際醫學界的共識是,作為稀缺醫療資源的ICU,其救治對象必須是受益於加強治療並能獲得治癒可能的危重病人,而諸如晚期腫瘤、臨終狀態、腦死亡等並不是ICU的「最適宜」救治對象。
現實情況則沒有這麼理想,因為倫理和情感因素「佔用」ICU病床的事情並不罕見。「一部分病情無法好轉或持續惡化的病人繼續留在ICU,某種程度上是變相的資源浪費。」秦博說道。
用有溫度的故事促成某種「啟蒙」
除了資源緊張和分配不均導致的矛盾升級,秦博提供了另一個思路:「很多老百姓缺乏科學精神,這使得醫學知識難以深度傳播。」
「我們不是在做科普類節目,而是講述時夾雜著老百姓的故事,有一個原因就是單純的科普節目受眾很少,而這種講述普通人故事的片子則更容易被接受。目前,醫學範圍內的科學啟蒙仍然任重道遠。」
《人間世》海報
醫學領域中,併發症的複雜性往往會讓患者難以理解。
「很多人跑到醫院,說我本來是看這個病,你給我看這個病就行了,你這個病都沒看好,還讓我看別的病。這種事情不勝枚舉,老百姓從常識出發,他覺得自己講的很有道理,但站在醫學、科學的角度,這些認識就存在誤區和偏差了。」
普遍的事實是,病人對於醫學領域中邏輯關係、基本原理的知之甚少所導致的信息不對稱,讓醫患之間隔閡深重,互相之間缺乏信任。
信任感的普遍缺失正在讓情況變得更糟。
秦博認為這是社會共識出現了問題。「社會的良性運轉需要大家有基本的善意。但現在,當醫生向病人解釋病情的時候,會發現讓病人信任的成本很大,他是提防著的。醫生也提防,不願意真誠地交流,說多了患者會揪住不放,甚至還有人錄下每句話作為證據。」
「但其實醫學發展到今天並不是萬能的。所以理解和不理解、寬容與不寬容,是兩種味道。我們希望向公眾發出的提醒就是,如果大家彼此提防,溝通成本巨大。這是我們都不願意看到的。」
1991年國家教委高教司頒布的醫學生誓言
在範士廣看來,基層醫生的待遇和工作環境已經顯得有點「水深火熱」,這也造成越來越少人選擇醫生這個職業,而這又讓情況雪上加霜。
「如果讓我提一個醫改建議,我希望給予基層醫生尤其是兒科醫生更多的支持。從基層醫生到副主任醫師、主任醫師往往需要十幾年甚至幾十年時間。而在成為醫生以前,他們都是碩士、博士,經過數年的學習才有可能真正進入醫院工作。」
「這些人無疑是社會精英,可當面臨巨大的工作壓力、低工資和日益緊張的醫患關係時,一些人就辭職了。當然,更多的人仍然在堅守。我們當下應該思考的,是如何在待遇、職業晉升和職業榮譽感方面給予醫生更多的從業信心。」
2017年,安徽一名年輕人鄭毅突遇車禍腦死亡,家屬填寫了「中國器官捐獻登記表」,願意捐獻出鄭毅的心臟、肝臟和雙腎。潁上縣人民醫院手術室內,器官獲取手術前,工作人員自發集體默哀。/ 新華網
2019年2月28日,中國器官獲取組織大會在武漢召開,會議報告指出,2018年中國完成公民逝世後器官捐獻6302例,捐獻大器官17898個,較2017年均增加22%,創歷史新高。
即便情況愈加樂觀,但相當一部分器官捐獻者及其家屬都對此諱莫如深。拍攝過程中,攝製團隊遇到了一個出乎意料的情況。
「上海有一個專門給器官捐獻者修建的公墓,可以把捐獻者的名字刻在碑上。這本來是件善事,理應得到人們的尊重和關注,可是很多人不願意刻,更不願意面對媒體的鏡頭。」
「因為他們怕被人指指點點,說你看他把他老婆的肝捐了、把兒子的腎捐了。他們承受著巨大的社會輿論壓力。」周全說道。
《人間世》的團隊希望通過每集中有溫度的生命故事來促成某種「啟蒙」,把人與人之間缺失的善意、信任以及科學精神逐漸彌補起來。
秦博表示,一味用規則、制度和法律去探討公共問題,而不摻雜任何情感成分的時候,討論往往會走向無效。「一家人之間,如果沒有好好說話的情分在,談判就崩了。所以我們需要一種情感的拉扯力量,有這個基礎,很多問題才能繼續探討。」
✎作者 | 宋爽
✎插圖 | 《人間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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