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木,一種珍貴的香料。當沉香樹受到外傷或者真紅油菌感染刺激後,會大量分泌樹脂幫助癒合,這種膏脂香氣濃鬱,因為密度大,能沉入水下,又被稱為「沉水香」。
沉香是樹木受傷後所得,而後成為人們品鑑玩味的對象。張愛玲給這部小說取名《沉香屑:第一爐香》亦有深意,意謂讓讀者從小說裡這位女子的成長曆程中,得到些「清神醒腦」的作用。
其實,葛薇龍只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女學生。張愛玲在小說開始就寫道:「葛薇龍,一個極普通的上海女孩子。」正因葛薇龍是普通人,才有典型性。她身上的弱點,也是全人類身上共同的弱點,發生在她身上的悲劇,也可能發生在其他人身上。
我們來看一下,她是如何從天真爛漫的少女一步步淪為高級妓女的。
1、幼稚的自信心:「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
葛薇龍初見姑媽的情形,其實也是在參加一場「面試」。
薇龍先是被晾了一會兒,後又被叫過去。姑媽對她極為冷淡刻薄,把當初因為嫁給姓梁的做小,而惹得娘家門上對她百般羞辱的事一一抖摟開來,稱娘家是「破落戶」,越是破落戶,越是茅廁裡的磚頭,又臭又硬。
葛薇龍好言賠笑:「時隔多年,姑媽是寬宏大量的,難道還在我們小孩子身上計較不成?」
姑媽仍然不依不饒,薇龍繼續賠笑:「爸爸當初造了口舌上的罪過,姑媽得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姑媽把我教育成人了,我就是您的孩子,以後慢慢報答您!」
面對姑媽拋過來的「炸彈」,葛薇龍面不驚色不改,且能口角生風,應答流利,機靈和心機可見一斑。如果不夠機警伶俐、圓滑玲瓏,恐怕早就摔門而去了。
重要的是,葛薇龍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甘願妥協,說些口是心非的話——這是否為以後她為了滿足自己的物慾、情慾而犧牲自己的身體、靈魂,埋下了伏筆呢?
最終梁太太答應讓薇龍住進梁家的豪宅。
第一次從姑媽家出來的時候,薇龍覺得自己是《聊齋志異》裡的書生,見了精巧又荒誕的一切,一切都是新鮮生猛、讓她感到驚奇並且隱隱不屑的。她承認姑母是個有本領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時代的巨輪,在自己的小天地裡,關起門來做小型慈禧太后。但是,她覺得這卻是個「鬼氣森森」的世界。
但她對自己又是有信心的:「可是我們到底是姑侄,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外頭人說閒話,盡他們說去,我念我的書。將來遇見真正喜歡我的人,自然會明白的,絕不會相信那些無聊的流言。」
幼稚如她,還不知道一旦踏入社會交際場,很多事情都不再由己了。一入世事深似海,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我想起英國作家狄更斯的小說《遠大前程》。主角匹普原本在鄉間生活,偶然一次機會躍入上等人的生活圈,心性和生活態度都被改變,蔑視起了以前在鄉間的夥伴,不屑與之為伍,他的內心被財富和優越感慢慢侵蝕,當一切真相大白後,最終陷入了恐慌和焦慮。
當生活層次有了巨大的改變之後,誰都以為自己是能固守本心的那一個。不要以為自己是最特殊的那一個,一旦邁進一個漩渦,你永遠不知道事情會如何發展下去。
2、溫和的陷入:「活到哪裡算哪裡罷」
薇龍搬進姑媽家後,姑媽給她置辦了滿滿一壁櫥的衣服,金碧輝煌。
起初她疑惑,認為這是姑媽的衣服。後來鎖上房門,忍不住一件件試穿,都很合身,才醒悟過來,原來這些都是姑媽特地給她準備的。家常的織緞袍子,紗的,綢的,軟緞的,短外套,長外套,海灘上用的披風,睡衣,浴衣,夜禮服,喝雞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見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
薇龍多麼伶俐的人,一下子就想到了姑媽的意圖。
但沒有哪個女人能抵擋住美麗衣服的誘惑。就連睡覺,薇龍都還在試那些衣服。但同時,她又是矛盾的,她習慣自省,認為「這跟長三堂子裡買進一個討人,有什麼分別?」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又有如此華服美樂的誘惑,她妥協了:「看看也好!」
等在衣櫥裡混了三個月,薇龍已經熟悉了應酬的生活。姑媽拿她當引子,吸引年輕人。等到那人一接近,梁太太便橫截裡殺出來,把那人收羅去。薇龍習慣了這樣的把戲,倒也並不在意。
但此時薇龍還是有認真學習的。她知道自己獲得學習的機會來之不易。但同時,因為習慣了上流社會,習慣了物質,當她聽到丫鬟說就算大學畢業了去教書,一個月也才五六十塊錢的時候,她也無言以對,找不到讀書的意義了。只得說:「活到哪裡算哪裡罷」。
而葛薇龍也見識到了一個用美色就可以輕易獲取豐厚物質的世界,如果再讓她靠勞動來獲得稀薄的工資,她的心理落差想必是巨大的。
狄金森說:「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沒有見過太陽。然而陽光已使我的荒涼,成為更新的荒涼。」天真的年輕人啊,不要輕易踏入一個你完全陌生的、本不屬於你的世界。
3、盲目的沉淪:哪怕愛是一剎那
一次宴會中,喬琪喬登場了。
喬琪喬是一個花花公子,父親雖是巨商,但他並沒有錢。他父親並不疼愛他,連丫鬟也看低他:「他除了玩之外,什麼本領都沒有,將來有苦吃呢!」
雖然討人嫌,但喬琪喬卻非常會說情話,人也長得高大英俊。他與葛薇龍有過一次浪漫的月下談話。薇龍對他頗有些注意。
本來聽了丫鬟和姐妹對喬琪喬的評價,薇龍對喬琪喬冷淡了許多。但梁太太的老情人司徒協送了薇龍一隻貴重的玉鐲子,薇龍知道也許不久之後,梁太太就會把她賣給司徒協了。
她才不要犧牲自己年輕的肉體和靈魂嫁給有錢的老頭子。
唯一推卸的方法就是離開這兒。
於是她又想起喬琪喬來。「即使他沒有錢,香港的三教九流各種機關都有喬家的熟人,不怕沒有活路走。」對於未來,葛薇龍是樂觀的,也是盲目的。
然而,喬琪喬卻說:「我不能答應你結婚,我也不能答應你愛,我只能答應你快樂。」
可憐的薇龍,此時才明白,她已經深陷這個聲色犬馬的交際場了——沒有什麼是真的,只有短暫的快樂是真的。
她有過抗爭——拒絕接受司徒協的手鐲,想要跟喬琪喬分手,離開香港。可是由於生病、下雨、姑媽遊說,她終於沒有成行。早在她踏入這個豪宅的時候,看到那滿滿當當一壁櫥的衣服的時候,她的夙命就寫好了。
後來,她跟喬琪喬結婚,從此以後,她就相當於賣給了梁太太和喬琪喬,整天忙著,不是替梁太太弄人,就是替喬琪喬弄錢。甚至在街上被水兵誤認為是妓女的時候,薇龍並沒有生氣:「本來嘛,我跟她們有什麼分別?她們是不得已,我是自願的!」
這個清純的、曾經為了學習而忍受屈辱的女學生,最後一步步淪為不知臉面為何物的高級妓女,又能怪誰呢?
她對物質和感情的痴迷,讓她深陷於聲色犬馬之中。她沒有清醒的定力來拒絕梁太太、喬琪喬,她沒有足夠大的決心離開自己一團糟的生活。
《戀愛的犀牛》編劇廖一梅說:「克制是尊嚴和教養的表現,必須藉助於人格的力量。那些下等人總是利用一切機會表達發洩他們的欲望,而軟弱的人則總是屈從於欲望,他們都不懂克制。」
有時候我們發現,一旦習慣了一種生活方式,就很難從「舒適區」走出來,不光奢靡生活可以習慣,甚至痛苦都是可以習慣的。但是,「人應該有力量,揪著自己的頭髮把自己從泥地裡拔出來。」
葛薇龍的故事講完了,還有無數個葛薇龍的故事正在上演。欲望的世界是個深淵,盲目追求滿足自己的物慾和情慾,只會踏入歧途。
美國教育專家威廉·貝內特曾對我們有過告誡:「誘惑無處不在,欲望隨時產生,但是我們必須明白,世界不是以自己為中心的,因此我們必須學會等待,學會控制自己的情感和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