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通過田野考察現場的物象表達實例,展現民族傳統文化中用物象來表意和記事的各種現象,探討物象表達的類型和功能,符號化以及「修辭」和「組詞」方式。認為,用物象和圖像作為媒介,通過象形、指事、形聲、會意等視覺「組詞」和諧音、形容、比喻、象徵等視覺「修辭」手段,形成具象的可視符號進行遠距傳播和錯位傳播,是歷史和民俗中最具「藝術」精神的文化遺產。
關鍵詞:物象 表達 修辭
作者:中山大學社會學與人類學學院教授 510275
基金項目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 「中國宗教藝術遺產調查與數位化保存整理研究」 ( 項目號: 11&ZD185)階段性研究成果。
在沒有文字,也沒有圖像之前,人類可能利用物象來表意和記事。這種物象表達方式積澱在一定的文化系統或人群(如無文字民族)中,即形成種種具象的甚至藝術化的形式結構及「修辭」方式。人們以物為信,用物象來借喻或象徵,約定俗成地共享某些可表達、可解讀和可傳播的視覺語彙,並漸漸固化為相應的認知習慣和符號化系統。直到現在,即使是已經使用文字的人群,物象表達仍然是在某些場合通用的信息傳遞方式。和身體、動作、圖像、空間等一樣,物象表達的豐富視覺語彙及其修辭方式,是視覺人類學關注的人類視覺表達行為之一。
大石遺蹟是物象表達的一種較易留存下來的歷史證物,其表意記事的能指和「修辭」方式較為單一,所指也相對直接。例如,獨石或鹿石,有明確所指的崇拜與祭祀對象;用於分隔生死兩界空間的大石墓,營造了某種彼世和靈界存在的意象;而巨型環石、瑪尼堆、壇城等,可能是祭壇、天文觀象臺或宇宙模型的象徵。由於形式感較強,大石遺蹟已經成為古代藝術或民族藝術研究的重要素材。
其他物象表達方式,如刻木結繩、樹葉信、飾品之類,應該也是那個時代通用的以物表意記事的行為。木葉、飾品之類輕便易攜,形態多樣,其能指及其物象「組詞」或「修辭」方式可以相對複雜,所指意義承載量較大。如從石器時代延續至今的玉佩、珠寶以及骨牙貝殼,素為研究者所重。但木葉蟲羽等易腐物象,不便保留,較難找到相應的考古資料。不過,在中國古文獻中,關於通過甲骨、蓍草等物象查看未來或靈界信息的記錄,比比皆是;在人類學田野考察中,也可以在一些特殊的場合和族群中,看到木葉類物象表意記事的活態遺存,以及種種奇妙的視覺表達方式。
本文側重討論的,是在人類學田野考察中觀察到的,以木葉等形態呈現的物象表達及其「組詞」或「修辭」方式。
一、田野現場的物象表達
佤族傳統民族藝術的標誌性物象是木鼓。現在,凡到佤族文化展示區或參加佤族重大節日慶典,打木鼓已經成為流行的佤族藝術樣式展演了。但被視為「佤族文化之魂」的木鼓是什麼?它的「本義」是宗教還是藝術?功能是信仰還是審美?回顧二十多年前一次復原拉木鼓儀式的田野考察經歷,我們或可對木鼓在佤族文化中具有的複雜語義有所認識,同時,也可以看到,在當代社會轉型過程中,佤族如何在文化變遷和多重話語系統的影響下,借用古老的物象表達方式,進行自己的文化詮釋和展演。
1992年,為了拍攝一部有關佤族傳統文化的紀錄片,我們請教佤族前頭人(大「窩朗」)、退休老縣長隋嘎先生,什麼東西是佤族文化最具代表性的象徵物?隋嘎毫不猶豫就說:「木鼓。木鼓是我們佤族的魂。」他告訴我們,他和一些縣政協委員提出了恢復木鼓的提案,剛剛得到縣政府批准,所以,現在拍攝佤族木鼓,正是時候。在他的建議和幫助下,我們確定到雲南西盟佤族自治縣拍攝佤族「拉木鼓」儀式,拍攝點選在交通不太方便的嶽宋鄉班帥大寨,這是保存佤族傳統文化最為典型的老寨之一。隋嘎很有經驗地說:「外邊的人去得少,可能更真實一些。」
木鼓是佤族傳統春祈儀式中的核心物象,它必須用特定的樹木為原料,按神話指示雕鑿成女陰的形狀,經過一系列儀式和血祭,才能起到催生穀物的作用。「拉木鼓」儀式因與獵頭祭祀聯繫在一起,1958年已被禁停。30多年後再恢復面臨很多問題,比如「拉木鼓」過程中的核心儀式砍人頭祭穀神,顯然是不可能照單復原的。所以,儘管老隋嘎大講弘揚傳統的意義,出示政府批文,保證不會再搞批鬥會,還反覆說明這不是真實的祭祀,而是為拍攝電視而做的表演,鄉親們還是顧慮重重:「以前祭木鼓後要祭人頭,現在做,有些害怕,心裡不踏實。」「如果我們恢復一樣,不恢復另一樣,怕是不好!」「如果不砍頭拉木鼓,就矛盾了,搞不好危及人類,世界都爆發起災害來,有大風,有大雨,人會病,穀子會長不好。」為了向心存疑忌的鄉親解釋明白,怎麼又可以恢復老祖傳下的規矩了?為什麼恢復一樣,不恢復另一樣?隋嘎花了很多時間,費盡口舌。直到後來,可能由於他曾經是「管木鼓的大窩朗」的傳統身份和在當地的行政威望,人們才勉勉強強同意參與。
由於這次拉木鼓活動不是民間自發的真實儀式,所以,在大家集合議事的當天,約定的時間早過,佤族村民還是遲遲未到。在用電話通知無效的情況下,隋嘎用竹篾綑紮了一些香菸,說這是「阿佤禮」(圖1):竹篾的結打在香菸正面的正中,表示心正,不偏心,同時也表示大家要心連心。竹片的一端削成斜角,表示事情緊急,不得拖延。插根雞毛也是同樣意思。要是捆上一個辣椒,就表示發信人著急或氣憤了。紮好,隋嘎派年輕人給各家各戶送去這些物信,他對送信的人強調:「跑!用跑的方式!」轉過身又對我們說:「娃娃跑得再快,也不會有電話快的。是用阿佤禮催他們。」果然,用「阿佤禮」傳遞的信息,分量不一樣。很快,人們就真到齊了。
1.大窩朗綑紮物信。雲南省西盟佤族自治縣,1992,鄧啟耀攝
隋戛從挎包裡掏出一臺收錄機,裝上錄音帶,啪地按下開關,發話道:「大家注意了!我安排的事情,一樣一樣都裝在這個盒子裡,你們的保證,也會錄進去。我檢查工作,就放這個東西,一個一個跑不脫!你的名字,巖魯、尼豆、尼普魯、巖約、勒角、散角……」
做木鼓專用的紅毛樹由魔巴選擇,要「長得標」,然後佔卜確定砍樹的日子。到正式拉木鼓的這天早上,人們大多穿上盛裝。男子按傳統式樣扎著黑布包頭,穿大襠褲(圖2)。主持儀式的三個主角,大窩朗隋戛上身穿一件叫「甲喊拉牙朗」的黑布坎肩,纏一條鑲滾白邊的紅布包頭,這包頭據說代表著太陽鬼「慕依」的威嚴(圖3)。村長纏一條桔黃色包頭,在人群中顯得很醒目。這些彩色的包頭明示他們作為村社或部落頭領的重要地位。魔巴戴黑包頭,這黑色不代表人世的尊卑,而象徵著靈界認可的某種玄秘色相。魔巴的衣服,一般要用鹿角果鑲綴日月、牛頭、司崗(神話中的出人洞,形如女陰)等圖案(圖4)。女子清一色散發戴銀色頭箍,黑色緊身短衣,紅色筒裙(圖5)。她們筒裙後面腰臀處的菱形疊套圖案,據說是自人類從「司崗裡」出來之後,最聰明能幹的女人「阿姆拐」教的。阿姆拐是最初「領導」族人的女人,她受蟋蟀啟發,做成了木鼓,並指示人們照著她下身的樣子雕琢,挖槽鏤空,果然聲音很大;拿人頭祭祀木鼓後,不會發芽的谷種開始發芽……這些物象、色相和圖紋,是佤族創世神話的圖解。
2-4.不同顏色的包頭和圖紋,標示了不同的身份。雲南省西盟佤族自治縣,1992,鄧啟耀攝
5、6.她們筒裙上的花紋,可以追溯到神話時代。雲南省西盟佤族自治縣,1992,鄧啟耀攝
大窩朗耳孔裡插的紅毛樹葉,代表太陽鬼「慕依」神聖的意志。雲南省西盟佤族自治縣,1992,鄧啟耀攝
正式拉木鼓那天,隋戛手持紅毛樹葉「考格來」,耳孔裡也插了一根,代表太陽鬼「慕依」神聖的意志。有了這個樹葉「考格來」,就等於被太陽鬼授了權,所有男女老少都得聽其指揮。
拉木鼓的隊伍走到寨門時,窩朗和魔巴用竹杯斟滿水酒,祭祀鬼靈,祈求出行順利(圖7)。
7.這兩根竹樁(寨門)是人鬼分界的標誌。雲南省西盟佤族自治縣,1992,鄧啟耀攝
到達坡地上的紅毛樹前,人們先繞行致禮,魔巴祈禱後眾人對大樹開槍、射弩、投擲梭標和石塊,驅趕附在樹上的鬼靈(圖8、9)。村長砍下第一斧,取一片木屑,魔巴、窩朗、村長用木屑佔卜吉兇(圖10、11)。樹砍倒後,眾人在魔巴帶領下,一邊祈禱,一邊再次繞樹環行。魔巴和村寨頭人在樹樁上放了幾塊泥土和一竹筒水酒,祭獻樹靈,算是對它的賠償(圖12、13)。魔巴將一隻小公雞殺死,把血滴在紅毛樹木屑上,獻祭水酒。把雞燒熟後,在雞腿骨上插竹籤看雞骨卦。卦象示吉,魔巴量出兩段各長約兩米的樹幹,讓人把樹斷開,在兩頭鑿出一對鼓耳,栓上粗藤,就可以拉木鼓了(圖14、15)。
8.到了神樹前,先繞行致禮。魔巴對大樹祈道:我們沒有傷害你,而是想把你請到寨中供養。我們用土地和水酒賠給你,還要用血祭獻你,你不要怪罪我們,不要傷害拿斧子的人,他們是愛你的人;不要傷害打槍射弩的人,他們是請你離開大樹一會,不要摔著;不要傷害拉你的人,他們是為了把你請到村寨裡供奉……雲南省西盟佤族自治縣,1992,鄧啟耀攝
9.開槍驅趕樹上的精靈。雲南省西盟佤族自治縣,1992,鄧啟耀攝
10.村長砍下第一斧,取一塊木屑。雲南省西盟佤族自治縣,1992,鄧啟耀攝
11.魔巴把雞血滴在紅毛樹木屑上,獻祭水酒,和窩朗、村長一起查看雞骨卦。雲南省西盟佤族自治縣,1992,鄧啟耀攝
12.三個人圍樹一起砍。砍這神樹,一經開始,便不能停下,停下不吉。雲南省西盟佤族自治縣,1992,鄧啟耀攝
13.樹倒下,再次開槍驅趕附在樹上的精靈。魔巴和村寨頭人在樹樁上放了幾塊泥土和一竹筒水酒,祭獻樹靈,算是對它的賠償。雲南省西盟佤族自治縣,1992,鄧啟耀攝
14、15.魔巴量出兩段各長約兩米的樹幹,讓人把樹斷開,在兩頭鑿出一對鼓耳,然後用粗藤栓牢。雲南省西盟佤族自治縣,1992,鄧啟耀攝
魔巴手持太陽神「權杖」紅毛樹枝,指揮人們把木料往山坡上拉(圖16、17)。有人說拉木鼓要唱歌,女人們立刻齊聲唱起《北京的金山上》;有人糾正說不對,老人們這才慢慢回憶起以往唱的《拉木鼓歌》。按傳統,拉木鼓時如果陽光太強,太旱;也不能選在陰天,日照不足,對人和莊稼也不好。拉木鼓時對陽光的考究,象徵著佤山一年旱澇的兆頭。
16、17.拉木鼓。雲南省西盟佤族自治縣,1992,鄧啟耀攝
木鼓拉到寨門時,等候在那裡的佤族婦女為每個參加拉木鼓的人獻水酒,用手抓一把小紅米和紅豆摻燜的飯,餵給木鼓,並塞到拉木鼓者的嘴裡。魔巴揮舞著手中的樹枝,窩朗舉起一枚雞蛋,啪地摔在木鼓面向寨子的那頭,一位老年婦女立刻拿一大簸箕蓋住木鼓(圖18)。眾人發聲喊,木鼓整個地掉了個頭。這是轉鼓儀式,目的是把跟著木鼓來的野鬼邪靈轉出去。敲了雞蛋,跟著木鼓來的鬼忙著去搶吃,趁這時候,拿簸箕遮住它們的視線,把原來向內的一頭轉朝外面。鬼邪們誤以為進來了,其實是出去了。進了寨門,就是人的地盤了。木鼓拉到木鼓房附近,手持紅毛樹樹葉的長者被敬水酒(圖19),男人們再次開槍驅趕鬼靈(圖20),女人們則挽手歌舞,直至黃昏(圖21)。
18.紅毛樹樹枝、雞蛋、簸箕,是轉鼓儀式的關鍵物象。雲南省西盟佤族自治縣,1992,鄧啟耀攝
19.手持紅毛樹樹枝並以此為耳飾的「大窩朗」,指揮眾人拉回木鼓後,在木鼓房前接受敬酒餵食。雲南省西盟佤族自治縣,1992,鄧啟耀攝
20. 男人們再次開槍驅趕鬼靈。雲南省西盟佤族自治縣,1992,鄧啟耀攝
21.太陽快落山了,人們還圍著木鼓歌舞。雲南省西盟佤族自治縣,1992,鄧啟耀攝
接下來的儀式,按傳統需由魔巴用雞骨卜算好日子,剽牛、砍牛尾巴祭祀、鑿木鼓、砍人頭血祭木鼓,整個過程持續半個多月。待祭的牛要毛色好,旋毛好的,牛頭骨掛在用丫狀長木頭砍削成的牛角丫上,作為主祭人家的榮耀(圖22)。木鼓要按人類誕生神話裡說的,仿照女性生殖器樣子製作,這樣穀物和人口才發。接下來的獵頭儀式來自村民口述和60年代的民族志調查:過去,獵到人頭(毛髮茂密的人頭比較好)之後,先由「窩郎」舉行「做鬼」儀式,把人頭裝在用竹篾編好的一個筐子裡,放置於鬼門外左邊專做的一個篾架子上,當天晚上全寨婦女和青年都換上盛裝,在供人頭的附近敲鑼打鼓,通宵跳舞,連跳三夜。然後把人頭供到全寨各姓氏九戶人家去。遷供人頭時,窩郎「做鬼」,然後把人頭交給兩位未婚女子,用一木棍抬著人頭,大家鳴槍、擊銅鼓、銅鑼、象腳鼓等,邊打邊跳,一齊將人頭抬到木鼓房。回去時窩郎殺一隻小雞看雞卦,把雞血滴在人頭上,再剽一隻小豬「做鬼」,寨子群眾不斷在人頭附近跳舞。如此反反覆覆祭祀十五天之後,才把人頭放在木鼓房裡。一年後把舊人頭送到鬼林的人頭樁上。
22.剽牛。雲南省西盟佤族自治縣,1992,鄧啟耀攝
在上述關於佤族拉木鼓儀式田野現場的觀察中,我們可以看到,即使在擁有語言和文字(政府文件)、新媒體(電話、錄音機、攝像機等)的情況下,物象、圖像或色彩等視覺表達方式仍然是佤族拉木鼓儀式的核心元素,在田野現場中頻繁出現。這些視覺表達方式表現為顯性和隱性兩種,顯性的物象表達包括:紅毛樹、紅毛樹葉、紅毛樹木屑、木鼓、木鼓房、泥土、陽光、鬼林、鬼門、寨門、武器、簸箕、水酒、用竹篾綑紮的香菸、小紅米、紅豆、雞血、雞骨、雞蛋、雞肉爛飯、小豬、黃牛、水牛、牛頭、牛尾巴、牛的旋紋、牛角丫、人頭、人頭毛髮、人頭樁等,圖像或色彩表達包括:服飾紋樣、包頭色彩等;隱性的物象表達及其關聯意象包括:由木鼓關聯的女性生殖器、由鼓槌關聯的男性生殖器、由直擊擊鼓和血祭關聯的豐產與生殖意象、由儀式期間陽光強弱關聯的「太陽鬼」及年度旱澇狀況、由人頭的血和毛髮關聯的土地豐歉,以及因儀式不完整可能導致的世界災害等。另外,身體姿態(祭拜、舞蹈、射弩和擲石、一旦開始就不能停止的砍伐)、音聲(包括祝禱、唱歌、鳴槍、敲鑼打鼓)、時間(節令、時辰)等元素,也是拉木鼓儀式中不可或缺並能相互感應的組成部分。
二、物象表達的類型和功能
有趣的是,佤族使用物象表達的案例不是孤例,在其他民族中,也有大量相似的例子。對此,我們可以通過佤族拉木鼓的案例,結合其他民族的情況,先從物象表達的類型和功能方面,做一個梳理。
靈媒。人與靈界的溝通,要用「物信」。在某種信仰背景下,通過特定儀式,對普通的物象賦以意義,這種物象就具有了靈媒的功能,從而能夠對人和祭祀對象產生影響。如紅毛樹紅色的年輪,象徵著太陽鬼的威權。用紅毛樹做的木鼓,要鑿成女性生殖器的樣子,感應著穀物和人口的生殖。由於木鼓的製作伴隨著血祭,用自然物做成的木鼓便具有了超自然的屬性。催生小紅米的是血祭的土地和木鼓。母性的土地實現生的現實承諾,女陰形狀的木鼓則完成生的精神承諾。但純陰無陽不行,於是人們選擇「太陽鬼」寓靈的紅毛樹作媒體,它生於大地,吸透太陽精華,用它做成的木鼓,就能順利完成生的象徵性演繹。佤族諺語說:「你喝了樹葉湯,你見到了鬼魂」。有靈性的樹葉是人與鬼魂的中介,所以手持紅毛樹樹葉,相當於手持靈界的權杖。六十年代禁毀木鼓,很多佤族人不敢動那些木鼓,不敢燒,也還不敢滾丟,甚至連造反派燒木鼓、丟木鼓的那些地方種出的東西都沒有人敢吃。而在基諾族中,由於兄妹躲入大鼓逃過洪水的神話,大鼓也成了通聯始祖祖靈和天地神靈的靈媒,在重要的節祭中被視為儀式的中心物象(圖23)。
23.基諾族大鼓舞。雲南省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景洪市,1993,鄧啟耀攝
信函。人與人的溝通,也要用「物信」。佤族、基諾族、景頗族過去流行過樹葉信、雞毛信,至今仍在較特殊場合為某種目的使用。比如前述佤族拉木鼓儀式中,在文件傳達、電話通知無效的情況下,頭人使用按「阿佤禮」表述的「物信」,就得到了回應。這些「物信」作為禮節性的傳統知會方式或年輕人交往的秘密信函,至今仍然在一些民族中使用。我在基諾山做田野考察的時候,當地年輕人為我展「讀」過這樣的「情書」:一種基諾話稱為「結策」的植物,葉子圓潤,莖部節節相連,表示和好;一節節聯起來,表示心連心,用紅線紮起來,放在情人常去的路口,她(他)就明白了。如不想和好,則用蕨葉。它長的是背靠背的樣子。用黑線扎一束放在兩人常去約會的路口,表示分手(圖24)。由於樹葉信在青年男女交際求偶的時候使用頻繁,以至於景頗山流傳著這樣一句諺語:「一批年輕人結婚了,山上的樹葉也少了一層」。(楊德鋆,1995:34)
24.基諾族姑娘示範樹葉信的投放地點。雲南省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景洪市,1993,鄧啟耀攝
祭品。在拉木鼓儀式中,水酒、小紅米、紅豆、豬、雞、雞蛋、雞肉爛飯,甚至泥土,都可以作為祭品呈奉。祭品有特殊的屬性和意義,如小紅米、紅豆等,與血同色,即使產量再低,為了祭祀需要,也必須種植。泥土象徵生發之地。酒是糧食之精,帶火的水。牛在南方民族的祭祀儀式中,是最重要的祭品。牛的毛色和旋紋等外形表象,與靈性的精神性意指關係重大。人牲是血祭的最高等級,這一古遠「物象」的所指意義,直到二十世紀中葉才告終結。佤族過去獵到人頭,要把摻有人血和碎發的草木灰分發給各家,拌在谷種中播下。據信,毛髮多的人頭,可以促發穀物長得茂盛。而毛髮稀疏及殘疾者的人頭,就會產生不好的同態感應。人頭作為一種與穀物收成聯繫在一起的視覺意象,曾經深深植根於佤族傳統集體意識中,成為現實的關鍵詞。以至於1958年禁止獵頭祭谷之後,還引起了部分地方的叛亂。
法器。在同態類比的認知傳統中,某些物象因其特定的屬性,成為與相應意念匹配的法器。比如,彝族巫師「畢摩」的鷹爪,取義鷹的神武(圖25);哈尼族巫師「貝瑪」祛除陰邪,要用「陽畜」(狗);而獸牙、草果、生薑等,也常被一些民族用作闢邪的佩物(圖26);連山茅草因葉片如劍,也會被怒族祭司視為斬鬼的利器(圖27)。
27.怒族祭司凡做儀式,要佩戴山茅草頭飾,用山茅草虛空揮舞,斬殺妖孽。雲南省怒江傈僳族自治州,1995,周凱模攝
卜具。從某些物象如甲骨、蓍草的紋路或組合結構中,獲取超越常規時間(未來)和空間(靈界)的未知信息,是自古以來巫術、宗教和民間信仰常見的方式。佤族拉木鼓儀式中的紅毛樹木屑、雞血、雞骨、竹籤等,都是卜算的法具。血滴在木屑上的色相,竹籤插在雞骨的形狀,猶如一些密語,只有掌握了古老知識的祭司,才能解碼。怒族、拉祜族、哈尼族等許多民族,也都有用茅草、雞蛋、豬肝、獸骨佔卜的風俗(圖28)。
28.拉祜族的雞蛋茅草卜。把生雞蛋打在碗裡,再把幾截茅草搭在碗邊,蓋上簸箕,祝咒之後,根據茅草和雞蛋的移動情況做出神意指向的判斷。雲南省瀾滄拉祜族自治縣,1993,鄧啟耀攝
忌物。在許多民族中,食物不是以物種或營養來分類,而是多以形象、氣味等感性和想像因素做取捨的。特別是懷孕、舉行儀式時,這些食物都具有了特殊的信息,會影響人的孕育或與靈界的溝通。比如,基諾族認為,懷孕時瓜不能橫著剖,橫著剖瓜會難產;不能摘半邊芭蕉葉,因為葉中的絲會拖很長,生產時便會拖得長;同理,縫衣服時線也不要用長,以免拖長了生產時間,不能吃芭蕉花,以免流產,不能吃被蟲嘴過的瓜果,以免胎兒缺胳膊少腿;不能殺花雞和翻毛雞,不然娃娃皮膚不好;丈夫打獵不能打麻花的、腥臭的動物,像烏鴉、臭豬之類,以免娃娃產生同類的毛病;女人不能吃野獸的頭,不然生的娃娃樣子難看;祭神祭鬼的肉更不能吃,連丈夫都不許吃,否則生下的娃娃會落殘疾;地上的洞不能塞,砍柴用的楔子不能夾著不破開,以免生育不暢;不能吃一根藤上同結的瓜,要吃也得丟掉一個;更不能吃雙黃蛋、雙連芭蕉、雙連的包穀和瓜果,吃了會生雙胞胎……娃娃生下來了,但他們的魂魄還不穩定,還會隨時飄走,為了留住他,娃娃一生來,就要趕快由產婦的男人把胎盤裝在葫蘆裡(娃娃他爹不在胎盤是外公埋的),埋在夫妻倆住的那間房的房柱下,正對著娃娃他媽的床,上面罩一個竹籮,竹籮邊釘九根小木樁,鎖住娃娃的九條魂(要是女娃娃,就釘七根樁)。老古輩說人從葫蘆中來,所以要讓他帶來的東西(胎盤)回到葫蘆中去。還要在產婦的脖子和嬰兒的帽子上,掛上用白線串起的九片生薑,這都是希望娃娃的遊魂定下來。七天以後,娃娃的臍帶脫落乾淨,才能見生人。娃娃滿13天,要殺一隻雞,把雞毛雞血抹在埋胎盤的地方(圖27)。把雞弄乾淨,再拿到那裡獻一下神,拿上樓煮。這雞隻能丈夫吃,夫妻倆也只能在門口睡,不能進自己房裡歇。直到娃娃滿月了,他飄蕩不定的魂魄漸漸安定下來,才算得是個人了。
29.基諾族孩子生下,外公把胎盤裝在葫蘆裡,埋在夫妻倆住的那間房的房柱下。雲南省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景洪市,1993,鄧啟耀攝
區隔。南方許多民族的寨門,不過是兩三根攔不住任何東西的竹筒或木樁而已,並沒有實用意義上的防衛作用。寨門的空間意指,其實是人與鬼、內與外分界的標誌,形成空間的,主要是心理空間或靈意空間的區隔。
儀式象徵。哈尼族僾尼人按傳統習俗,起新房的一項重要儀式是「接新火」。火種將由房主人的母親(祖母)從老屋的火塘取來,她走在最前面,帶領眾人將火種、鍋碗、水壺、被蓋、飯菜等送進新房。進房後,她將芭蕉葉中包著的火種倒在火塘裡,加上柴草,吹燃,再用粗大的木柴架出很旺的火,以象徵家運興旺。人們圍坐火塘邊,老祖母由「掌火」者變為「掌食」者。她親自動手,把飯菜一碗碗分發給眾人。食品也是富於象徵意味的,例如,芭蕉杆的嫩心是必不可少的,俗話有「火燒芭蕉心不死」,芭蕉砍了又發,吃此菜喻意歲歲生發,其橫切面的同心圓也象徵家族同心團圓。起新房儀式中具有重大象徵意義的項目還有立中柱。中柱是支撐這個家的關鍵。立柱時要選好日子,柱頭要掛茅草,柱基要殺狗祭奠。茅草和狗都有避邪求吉的作用,特別是狗,在很多重大祭祀活動中都要用。在他們的傳統觀念中,狗屬盛陽之物,可以鎮住那些藏匿於地下的或野外的陰邪之物。建造立寨中柱時,要用米、蛋、鹽、蔥、姜等物奠祭地基,暗喻人口生發,豐衣足食(圖30)。
隨著文字、圖像、數字信息等的大量湧入,「伊甸園」、「活化石」式的田野早已不復存在。木鼓等原生物象的傳統意義已經喪失,倖存的某些物象、行為和儀式,就只是一種與原意無關的表演或文化象徵物罷了。比如拉木鼓儀式中原生的物象表達,不可避免地在所謂批文、電話、電視、攝像機、流行歌、旅遊等的強勢介入下,從祭祀現實變成表演現實。傳統物象表達的「關鍵詞」如獵頭祭祀這個象徵語彙的喪失,加上主流意識形態、新媒體以及類似我們這樣的外來者言行舉止的「話語」幹擾,必然造成本文化的部分「失語」現象。就是本文化的言說者,也不得不在新的語境中與時俱進,正如老隋嘎所說:「要搞木鼓節,用木鼓節來推動我們的經濟,推動改革開放,因為佤族的支柱也就是靠這木鼓。你要他學馬列吧,他學不進去,他只能靠大神『慕依』和『耶』。」即使還有較濃「原生態」意味的遺留物,其原始指義大多已經死去,在當代意識形態、經濟需求和文化再造的裹挾下,悄然進行了功能轉換:從民間信仰祭祀儀式,變成民族藝術表演形式;從宗教功能,轉換為審美功能。
三、物象表達符號化的方式
物象表意記事符號化的方式有多種,和甲骨文等圖形文字構型的原理大致相似,如象形、指事、會意、形聲、假借等。
象形。通過對物象造型的聯想和解讀,或摹形,或摹色,以此表意。在基諾族的樹葉信中,圓潤的葉子表示圓滿和好,莖節相連呈像心連心;用葉脈長得背靠背的蕨葉表示分手,取其相背分向的樣子,皆為取其象形。在基諾族的禁忌,特別是孕期飲食禁忌和視覺禁忌中,難看的、有異形的或容易引發不良聯想的東西,都在禁忌之列。自然界的物種形象,由於人的闡釋,其形象被同構對應地「文化化」為一種超自然的特性。它們不再具備原有的生物屬性,而是成為一種具有特殊意指的信息載體,不僅可以感應當下的人們,而且可以影響到未來的命運。
指事。獨龍族、佤族要有籤訂契約之類的事,要刻木記事,比如約定幾天以後做什麼事,就在木片或竹片的一邊刻幾個刀口,過一天砍掉一個,砍完,即到相約的時間了。借債也是這樣,在木片或竹片上刻三個刀口,左邊表示借債人,右邊表示債主,中間表示中人,下邊刻的數,是借債的數。這樣的竹片一式兩片,雙方各拿一片,還債時對清楚,還完銷毀。
會意。會意的關鍵是「會」,如何領會物象的意義?誰來闡釋意義?誰在領會?涉及文化傳統、話語權力等多種因素。例如作為一般物象的芭蕉,難吃的芭蕉杆心(在很多地方用來做飼料)之成為莊嚴儀式上的聖品,是因為它連連相套的同心圓、容易發芽的特性和「火燒芭蕉心不死」導致的聯想——宗族同心,生生不息;而好吃的芭蕉如果長成雙連的樣子,在某些民族中必被拋棄,這是因為習俗忌諱雙生子,怕芭蕉的雙生感應為人的雙生。在這種語境中對物象的「會意」,並不以物象的生物屬性或作為食物的好吃不好吃為標準,而是以物象的民俗屬性及其所賦予的特定信仰寓意作為「語義」的根據。
形聲。不同發音有不同的形聲習慣,比如在粵語地區,八和「發」、三和「生」、四和「死」、橘、菊和「吉」糾結不清,所以,直到現在,關於數字的迷信,過年過節金橘和菊花熱銷,都與此相關。
假借。借物喻意,以己度物,也是常見的「造句」和「修辭」手段,來自於神話思維「以同致同」的想像性類概念。物象借喻的方式以物象形態、屬性等的類比,寄寓一定的意義。如雲南苦聰人求偶,必須向姑娘家送去獵到的靈敏標鼠,比擬自己有養家的勞動(狩獵)本領(這和石器時代佩戴獸牙項鍊的獵手相似)。佤族的「物信」也有很多借喻形式,比如,用甘蔗、芭蕉、黃臘、草煙、鹽和牛肋骨,表示友好一條心,送辣椒表示生氣,送火炭、子彈或火藥表示結仇。基諾族要對敵宣戰,也以火炭羽毛傳信,以示火急起事之意。
象徵。象徵是物象表達的高級表現形式,依靠幻想的因果關聯。物象被賦予的意義不一定與物象的外形或屬性直接相似,而是具有更為複雜的認知或思維程序。例如,佤族的紅毛樹象徵太陽鬼「慕依」,木鼓則雕鑿為女陰之象,陰陽合體的木鼓具有化生穀物的力量。紅毛樹樹葉和樹枝象徵太陽鬼神聖的意志,持有了它就像持有了權杖,在儀式中具有控制的權力。哈尼族奉為村寨保護神的青岡櫟大樹,它們的樹葉也是祭司「貝瑪」舉行叫魂、祭祀等活動中必備之物(圖31)。
31.哈尼族弈車人的祭司「貝瑪」手持青岡櫟樹葉,為病人叫魂。雲南省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1993,鄧啟耀攝
總之,在許多民族中,自然的物象不僅僅有物質的屬性,它們還被賦予不同的意義,具有精神的、文化的和符號的屬性。不同物象分別有不同的「詞義」,或取其形,或取其音,能夠表達指定的意思;而一些物象的組合,則具有「詞組」的功能,可進行某種程度的敘事。
四、物象表達的「詞組」與「組詞」
將多個鏡像按一定的意圖剪輯在一起,讓單獨的畫面在不同的組合中產生不同的意義,這就是電影常見的「蒙太奇」鏡頭。由於電影的普及,人們早已習慣了這種電影語言的視覺「組詞」方式。
事實上,通過物象的不同組合,形成不同的視覺詞組的方式,幾千年前可能是非文字「書寫」的一種流行方式,今天在某些無文字民族中,仍然是傳情敘事的表述傳統;甚至在有文字人群中,物象表意,也會成為別有情趣的一種遺俗。我在主編民俗和人文地理雜誌《山茶》時,曾特約了一組介紹雲南民族大學博物館所藏實物書信的文章。這是一些收集於上個世紀50年代的植物和動物皮毛標本,但這些標本不是生物學家收集,也不用於生物學研究,而是語言學家和民俗學家收集,用於語言研究的。欄目主持人把它們稱為「實物代言」或「實物信語」。這類「實物代言」或「實物信語」多數以植物的葉、花、根、皮、莖、果實及其分解作為涵蓄或寄寓感情、想法、特定意思的載體,有時加以少量動物皮毛肉骨、紡織品及其他自然物來代表一些前者未能囊括的含義,增多象徵詞彙,使某些較複雜的內容得以充分、完整地反映出來。實物如何使用,怎樣搭配,往往是約定俗成並根據臨時需要而隨心所欲地決定的。通常一物代表一義(同類物若數量、製作法、擺法等不同也可能變成另外的意義乃至意義完全相反),數物組成一段「話」——一個有層次的內容。一物單用或數物配組使用,可當信函,亦可做通知、戰書、紀事記號、生死祭文等(楊德鋆,1995:34)。
我們先觀察下面幾封景頗族實物書信藏品的釋讀,看看樹葉信、刻木記事有什麼「組詞」方式。
小夥子給姑娘的求愛信:
1)初試
物名 景頗語 數量 代表意義
樹花 二朵 路上遇見
菸葉 沙雞遼 數片 好感
檳榔 檳榔 數枚 互相交往
組合含義:姑娘,在路上和你相遇,我對你產生了好感,很希望和你交往。
2)再試
玉簪花 兩朵 美麗
樹根 布裡 一支 思念
紅毛樹葉 二片 十分愛你
酸漿草 浦來 一小束 聯繫
組合含義:姑娘,你很美麗,我無時不在思念。我非常愛你,請回信,我們多聯繫。
3)接到姑娘表示好感的信之後
樹葉 噴遼 數片 心裡有許多話
辣椒 木雜 二個 愛的熱烈
蕨菜葉 思昆遼 二支 可以在一起說話,別人知道不怕
含羞草 格壓金 二支 不必害羞
野杜鵑花 達麼 二朵 漂亮、聰明
鹽酸葉 覺久 數片 生活會好
火柴棍 萬很西 數根 快拿定主意
組合含義:姑娘,見到你回信很高興,我有許多心裡話要對你說——我熱烈地愛著你。我們在一起玩吧,用不著害怕別人知道,更不用怕羞。漂亮聰明的姑娘,跟著我今後生活會過得好的,請快拿定主意吧。
姑娘回信:
1)表示好感
菸葉 沙雞遼 數片 印象還好
碎檳榔 少許 可以相處
紅毛樹葉 所糯 數片 算了
組合含義:收到信了,對你印象還好,可以處處看,行就處下去,不行就算了。
2)表示願相愛
大蒜 蒜 二瓣 請你考慮兩人的事
紐扣 肯當 二個 要說真話
樹根 布裡 一支 思念
茅草 星窩 數根 是否有情人
燒過火的柴 網拖 一截 態度認真堅決
生薑 西難 二塊 跟你走
組合含義:阿哥,這是我們兩人的事,要仔細考慮,要說真話,不能欺哄人。我心裡想念著你,只要你一心愛我,沒有同別人相好,我的態度是認真的,堅決的,可以跟你走。
3)表示反感,拒絕
鹽酸葉 一片 你算什麼人
乾花 斑波 一朵 原來開的花已經枯死
蕨葉 克母木果 一片 今後不可能再在一起
樹根 噴飯 一支 永遠分手了
苗那 一支 讓人家笑去吧
組合含義:喂,你算什麼人,還老來糾纏。原來的感情像乾花一樣已經枯死,今後我們不可能再在一起了,永遠分手了。誰想笑話,隨他去笑吧。(玉娜,1995:35-37)
解析這些「信」的組詞方式,我們可以看到以下特點:
以形取義
在上面這幾封樹葉信中,以雙數的玉簪花喻美麗,野杜鵑花喻漂亮、聰明,以單數的乾花喻原來的情感已經枯死;含羞草喻害羞,辣椒喻愛的熱烈,十分明顯都是以形取義。
那種名為「思昆遼」的蕨菜葉二支表示可以在一起說話,而叫「克母木果」的蕨葉一片則指分手。後者和基諾族的樹葉信含義相同,是以蕨葉兩兩相背的造型取義。而那名為「思昆遼」的蕨菜葉二支,何以表示可以在一起說話呢?估計兩者屬於生長時期不同的蕨葉,如果「思昆遼」蕨菜葉可以做「菜」,那只能是蕨的嫩芽,頂端曲卷,倒很像兩個情人低頭對話的模樣。其他樹葉、樹根,應該也是相似情況,或是種類不同,或是狀態不同。數量的意念之形也應該考慮:一般肯定性表達多用雙數,而表示拒絕則一律使用單數。
以物諧音
在景頗族樹葉信中,包上一塊樹根和白花樹葉,代表這樣的意思:我深深地(樹根的引申義)愛著你,心上熱烈地只想著你(白花樹葉景頗語為「班聶」,「聶」意為「心上熱呼」)。使某物名稱和某些詞語的諧音產生關聯,是少數民族樹葉信常用的方式。可惜由於上面引述的釋讀文字沒有譯註景頗語與那些物象的關係,所以我們無法分析這些樹葉信中以物諧音的情況。不過,如果其中的那兩瓣大蒜景頗話也叫「蒜」而且和漢話的「算」有關係(比如借用)的話,那把算譯為「盤算」、「考慮」,也還說得過去。
要領略少數民族樹葉信以物諧音的妙處,必須懂得該民族的語言。比如表示分手的蕨葉,基諾話叫「得叭」,「得」是砍,「叭」是開,意思是砍開。它長得也是背靠背的樣子。所以,使用蕨葉表示決絕,既是以形取義,也是以物諧音。雙重的能指放一塊,其所指當然十分明確。
在哈尼族奕車人結交車埃(情侶)的活動中,也有大量外人難以明白,他們自己一目了然的信息交換方式。我曾跟隨一些奕車小夥子去「串姑娘」,他們集體湊錢,準備邀請另一個寨子的姑娘們前去喝酒、唱歌,他們稱為約「阿巴奪」。他們在集市上互相逗笑拉扯,在我們還沒有看明白的時候,一切都早塵埃落定,原來他們手裡已經拿到姑娘作信物的白頭帕。在「阿巴奪」酒宴上,12對男女青年岔花而坐,各種食物滿滿擺一桌。這些上桌的「菜」,有的可吃,有的不可吃,如活螃蟹、生魔芋等。放在桌子中間煮熟的公雞頭含著的一對雄雞腰子,架在粗壯的雞腿上,這是阿巴奪必備的東西,含意十分明確,被認為是一種旺盛性能力的象徵。每種食物都有自己的含意。男女青年互相敬酒,對唱情歌,同時夾一點菜遞給對方。如果敬酒的人取生魔芋一箸,夾到有情之人碗中,是暗表愛意。如果不知,咬上一口或以為別人作弄自己而棄之不理,便要鬧出笑話。原來魔芋在奕車話裡和「喜歡」諧音,送魔芋暗示自己喜歡對方。你要是拒絕,就相當於拒絕了一個約會,因為這不是為吃,而是為唱或做「比方」的,為了以物寓意傳遞信息(圖32、33)。
32.阿巴奪酒宴上的許多菜不完全是為了下酒的,而更多是為了「下歌」的。雲南省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1993,鄧啟耀攝
將聽覺信息視覺化,用物象和圖像作為媒介,通過象形、指事、形聲、會意等視覺「組詞」和諧音、形容、比喻、象徵等視覺「修辭」手段,把口述的內容變為具象的可視符號進行遠距傳播和錯位傳播,是「史前」文化和無文字民族最有趣的發明。
複合句式
使用物象表意,除了簡單明了的號令式信息傳遞,一般都是各種組詞方式同時運用的複合句式。當然,不同文化,有不同的表達方式和言說「語境」。由於語言、心理圖式和文化傳統等的不同,同樣的物象,在不同族群中會呈現不同的意蘊。比如,前面所舉景頗族的樹葉信,是以形取義、以物諧音等多種方式表述的。但同樣的生薑,在景頗族的樹葉信裡意思是「跟你走」,在另外的民族中可能是「生發」的意思。廣州地區鄉村每年春節期間(正月初七人日)要過「開燈節」。這一天,生有男孩的家庭,要到宗祠來,為男孩迎一盞燈,意為「添燈」(添丁)。同時,還要為男孩準備以下禮物:紅包(喻財運)、茨菰(像男孩的JJ)、生薑(以多頭喻多發、生猛強大)、橘子(「吉」的諧音)、生菜(「生財」的諧音)、柏枝(松柏長青,喻長壽)。這算一句以物象組合的複合句式了:包括象形(茨菰像男孩的JJ),指事(紅包直接指喻財運),會意(以生薑喻生猛強大、柏枝喻長壽),形聲(「添燈」—添丁、生菜—「生財」、橘子—「吉」)。這是一段以包含多種組詞和修辭形式的複合句式表達的祝詞。雖然人們都識字,但還是要準備這些用以表意和象徵的物象,帶回去討個「好意頭」(圖33、34)。
33、34.廣州郊區農村在「開燈節」為男孩接燈的人家和有不同寓意的物像。廣州市,2009, 鄧啟耀攝。
總而言之,我們傳統的記事、表意和敘事,除了通過語言和文字來實現,還可以通過物象或圖像來實現。用物象和圖像作為媒介,通過象形、指事、形聲、會意等視覺「組詞」和諧音、形容、比喻、象徵等視覺「修辭」手段,形成具象的可視符號進行遠距傳播和錯位傳播,是歷史和民俗中最具「藝術」精神的文化遺產。
刊於《民族藝術》201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