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果果
《序》
夕陽餘暉也快散盡了,烏雲漸漸瀰漫山林之上。少年倚著樹枝,從懷裡拿出竹笛,頃刻間山林裡飄蕩著婉轉悠長的曲音。那首《廟外貓》,他已熟記於心,如同十年前那個夜晚,他什麼都知道,可依然無法動搖那眾人的根心,所謂的身世不過是蒼天編造戲弄眾人的噱頭而已,然而他們信了……少年笑了,眼睛卻一直看著遠方的某一點,像是透過這重重樹林,直直地望到了他的村莊。
《一》
深夜,周家燈火通明,屋裡屋外的人不停忙活著,忙活著一件喜事,一件可令周家祖墳常年冒煙的大喜事。
內室窗外懸掛的紅布,隨著燭光的飄浮明暗倏變,仿佛老天的心思捉摸不定。周家人圍在門前,肅靜等待著從內室傳來的好消息。
已是子時三刻,內室裡慌成一片,焦灼的隱婆不斷催叫著,侍從手忙腳亂的換了一盆又一盆涼水,卻始終不見產母有何動作。
周雲成焦慮地站在門前,兩隻手交握著,手心裡全是冷汗。忽然,一聲嬰兒的啼叫劃破了岑寂的夜空,隱婆歡喜叫喊著:「是男孩!」
周雲成接過包裹著男孩的紅布,臉上流露出欣喜之色,也是在同時,隱婆驚慌失措地大喊:「大出血!大出血……」
伴隨著嬰兒的啼哭聲,天空降下一道閃電,村莊西向的枯樹林燃起熊熊大火。烈火連燒三天三夜連綿不絕,直逼村戶。當憑藉常人之力撲滅火勢已成無望時,村裡請來了老道士。
老道士穿著一身破舊泛白的道觀服,腰間別著桃木劍,劍柄上刻著天元八卦。他望了望兇猛似虎的大火,眼神一動,勾起嘴角,轉而對侍從說了一句:「起壇,制符。」
老道士第一次作法,使出渾身解數天空仍是驕陽似火,未降一滴雨水。他心虛了,急忙詢問突發大火那晚村裡有何變故?當聽見「無事」,老道士更慌了,混元巾下冒出顆顆冷珠,眾人侍在一旁,或有人皺眉相議,老道士只好撐著臉面第二次作法。
旋即天空烏雲密布,陣陣大雨傾盆而下,很快熄滅了火勢。老道士顫抖著身子,一步不穩癱坐在地。這時有人相告,那晚周家生產,產母因難產大出血而亡,幸得男嬰,才得以告慰亡母在天之靈……
老道士見失了顏面,惱羞成怒,拍了神桌,大罵:「災星!」隨囑咐眾人,當男孩八歲時需送離,不然,災元成型,災運將傾覆整座村莊……
正陷入喪妻之痛的周雲成聽聞自家孩子是災星,不免悲從中來,他深深地望著男孩,眼中滿是哀痛。「八年,你我還有八年相依相偎……」他喃喃自語,久久難離其境。
《二》
時間一天天流逝,轉眼來到了夏天,天色昏沉,男孩蹲在臺階上,笨拙地在泛黃打捲兒的紙上描繪著,又同時若有所思般想著什麼。男孩喜歡畫畫,前些日子他瞧見室房裡掛著一名女子畫像,他仔細觀望著,心裡湧現柔細的情思。
「小寶,你又蹲在地上,地上髒……」
周雲成推開大門,卸下肩上筐簍,笑著對男孩說。
那年周老人自從聽聞了老道士那般術語,心中抑鬱成疾,不思飯也不盼天,秋葉還未凋零的時候,在一個深夜靜靜地離開了人世。小寶成了周雲成唯一的親人。
「爹,你看我畫的咋樣?」
男孩拾起地上的畫,擺在周雲成面前,羞澀地問道。
「好!好……」
儘管畫中那人歪脖子,寬鼻子,五官也近乎縹緲,他依然通過眼神的律動瞧出了自己。
「你畫的是爹嗎?」
「嗯嗯……」男孩忸怩著,更加不好意思了。
周雲成欣慰地望著男孩,眼裡滿是動容。
太陽從天的一角隱去了,娑娑的晚風吹佛著柳枝,如一排排窈窕的舞伎舒展著盈盈身姿。
男孩咬了一口饅頭,看著幾尺之外的大門,又望了望四周森冷的圍牆,淡淡問了一句:「這大門之外是什麼?」周雲成不語。男孩低垂著臉又問了一句:「室房裡畫中的女子是誰?為何她總能觸動我的心緒?」
周雲成愣然,用近乎悲慟的聲調說:「小寶,那名女子是你娘,她在生你的時候離開了我們,你要永遠記住你娘……」
「嗯……」男孩連連點頭:「可大門之外……」
「你也要永遠不要踏出大門半步,謹記爹說過的話。」周雲成打斷了男孩,掙扎地說道。
夜空中繁星點點,男孩躺在床上,望向窗外。這天那麼大,在蒼穹之下,地又有多寬?斷不能猶這幾尺圍牆之內吧?外頭我也時常聽聞小孩嬉鬧聲,可為何爹說外頭儘是食人孩童的兇獸?男孩細細地想著,不很快入了睡。
《三》
男孩一天天長大,夏末就滿八歲了,周雲成愁著眉,急得心中瘀火。男孩的身世在相鄰的村莊似風而散,旁人躲之不及,又有何人將其納入家中呢?
許是老天憐憫,男孩在繪畫上是極具天賦的,這些時日不斷的練習,男孩在繪畫上有了超乎常人的技藝。苦於家裡的東西被他畫了個遍,他便有了出大門的念頭,這個念頭在日漸枯燥的流年裡不斷翻湧,男孩終奈不過心中小鹿的苦苦碰撞,決計出去冒險一番。
那天,周雲成匆匆吃了午飯,一如常日簡單交代了男孩幾句話便不擇慌地出了門。
男孩望著爹的背影在烈日下漸遠,仿佛一棵孤伶的香椿樹在殘陽如血的暮色裡抵禦著風沙,這不免讓人心疼。男孩記起了前幾日家中來了位郎中,他稍稍觀察了爹的面容,又低聲絮絮說道,然後拿出紙條寫了什麼,最後行色匆匆地出了大門,未曾瞧他一眼。男孩不知道紙條上寫了什麼,只知道爹自那以後咳得更厲害了,一邊熬著藥一邊捂著嘴咳嗽,說話也漸漸力不從心了。
男孩只是疑惑地想了想,待爹地走遠後,他興奮地拿起紙和筆,悄悄從後門溜了出去。
男孩踏過一條小溪,穿過一片樹樁,直直地來到了街上。男孩遠遠聞見這兒的叫賣聲,尋聲而來。街上人群絡繹,男孩興致衝衝地攤開畫紙,用毛筆在舌尖上蘸了蘸,顧自坐在地上畫了起來。一幅又一幅,男孩沉浸在自己的畫中,渾然不知跟前來了幾名混混。
這幾名混混年紀也不大,皆是十多歲的男孩,愛惹事,卻沒啥本事,倘若將事鬧大不受控了,個個猶如作鳥獸散,任由你追或趕也絕不回頭。
其中一個男孩戴著一頂破烏氈帽,同伴都叫他烏哥。烏哥拾起地上的畫,不經心地翻了翻,無不橫驕說道:「這畫技也敢拿到街上擺弄?你怕不知道天高地厚。」男孩茫然,不知這話所謂何意。身後一位小弟瞥了一眼畫紙,知會烏哥道:「你瞧,那位賣蒸糕的老爺爺,卑躬的模樣有多好笑,畫得真好。」雖說時常被身後的小弟拆臺,可烏哥還是怒了,撕毀了畫紙,說了一些粗鄙之語。
周圍百姓愈聚愈多,或有人指指點點,或有人漠然觀望。男孩一下子被那麼多雙眼睛關注,不由地發慌,又見心愛的畫紙被撕毀,委屈萬分,憤憤之情溢於言表,哭喊道:
「我叫小寶,我爹是周雲成!」
「我要告訴我爹說你欺負我……」
男孩話音未落,人群裡噓聲一片,烏哥也驚怔了,旋即惡狠狠地盯著男孩,發洩般說道:「好啊是你這個災星!當年你剋死了你娘,又在枯樹林裡引起大火,大火連燒三天三夜不停歇。你可知道,那晚我身子受寒,我娘親為給我續火,獨自前往枯樹林拾取柴火,可那一去就再也沒回來……你可知我這些年被多少人冷眼相待?」
烏哥想起了娘親,也想起了那些時日遭遇到的鄙夷,心中的悲痛化為堅韌的矛,正準備刺向男孩。
「住手!不要欺負別人。」
恰時一名女孩站在男孩面前,叉著腰揚起下巴說道。女孩深色的眼眸冒出點點星光,胸腔裡好似有燒不完的火兒。
「英兒?」
烏哥驚疑地看著女孩,方才的怒勢作態在這一瞬間就偃旗息鼓了。他走了,滿懷悲戚默默地離開了。
自從娘親走後,烏哥慢慢感受到旁人不同尋常的目光,開始在心裡建起重重圍牆,將自己與這個世界隔離。他無端發火,經常惹事生非,回擊這個世界給予他的淡薄情義,後來遇見了英兒,他那滿目瘡痍的內心世界才被一點點修建。他喜歡英兒,他想和她靠近,她身上有一股辣子勁兒,仿佛這樣能將他從冰窟窿裡拉出來,可這世態炎涼,他們永遠不可能在一起,他明白,但他很痛苦,他只有繼續惹事,才能博得英兒的注目,他那掙扎的心才會得到安撫。
只是她不該出現在這兒,她不知道他方才的心有多難受,她在這兒,只會令他愈加崩潰,而他無法在她的面前做出愚蠢的事。
《四》
「你好,我叫英兒!」
英兒見烏哥走後,轉身扶起了男孩,微笑著說道。
男孩看著英兒,躊躇茫然的心不知該作何表達。英兒瞧出了他的心思,拉著他的手朝田野間跑去。路兒不算遠,不一會來到了一棵盤根錯節的參天古樹下,放眼望去,四處皆是荒廢待墾的田耕。
英兒雙手合十虔誠地拜了拜,跟男孩講到:「這樹可是很靈的,我爹地說,古老的大樹是神靈駐留人間的棲地,你說什麼,他們都能聽見。」說罷帶著男孩爬上樹倚著樹枝眺望天空白雲。
落日將隱,晚霞似緋的天空像一幅璀璨的畫布,英兒深深被吸引,說道:「你瞧,真美……」涼風拂過她的臉頰,把她的臉染紅了。
男孩側頭瞧見了她腰間別著的竹笛,目光不移地盯著它。英兒取下竹笛,說道:「這是我爹地送我的竹笛,我近日在學一首曲子,我吹給你聽。」說罷清了清嗓,饒有興趣地吹了起來。
《五》
已是深夜,爹地遲遲未歸,男孩正欲出門去尋,突然一眾村民舉著火把推門而入,氣勢洶洶,眼裡迸發著極其憎恨的光。
男孩害怕極了,怯怯地問道:「我爹呢?他去哪了?」
「你爹?你還好意思問你爹?」
為首的斑白髮色的老人訓道,面露兇相。原來,周雲成早已肺癆成疾,在山頭砍伐藥材時因過度勞累,咳血而暈死過去,被傍晚歸村的人發現,卻早沒了生命跡象。
男孩呆愣在那裡,心裡像被刀絞了一般疼痛,可在眾人面前,他強忍著,不流一滴淚。他在石階上等候了數個時辰,幻想無數次,爹地推門而入時,自己滿心歡喜地投入他的懷中,向他講述今日所見所遇。他想對爹地說,他們都說我是災星,可英兒說我不是,她說我沒有做錯什麼,也沒想過傷害別人,她說我是好人,好人都有一顆善良的心;還有她說我的眼睛很好看,送了我一支竹笛,約我明兒吹曲兒……
男孩期許著能從爹地的眼中看見溫柔的光,可如今他不得不一人抗衡眾人的怒光。男孩依然忍著淚水,以同樣的眼色回敬眾人。英兒說過,男孩子一定要堅強,絕對不能掉眼淚。
男孩說道:「我不是災星,我沒有做錯什麼,也沒想過傷害別人。隱婆的怠忽,郎中的庸能,以及那名老道士,英兒說他是假冒道法之名,四處坑騙的蠻人。你們愚痴、怯懦,才將一切惡果推給他人,我的爹娘是被你們害死的,你們才是惡人。」
為首的老人心頭一虛,嚇得手腳冰冷,身後有人絮絮說道,他今兒還上街了,起先我們不知道他的身份,後來被嚇得半死……又有人說,他違反戒令,私自跑了出來,大損先祖陰德,今兒必須要對先祖有所交代。
「對!要對先祖有所交代……」
眾人異口同聲地憤憤說道。在他們眼裡,借天道之名,斬除所謂的惡果,是一件積善積德的上善之事。為了保全祖先顏面,老人蠻橫地命令道:「把這個災星押出村去,永生不得再回。」
男孩沒有反抗,他跟隨隊伍迎著村南溪流的方向走去。
今兒是中元節,家家戶戶掛著燈籠,河溪裡滿是競相逐流的河燈。爹地每次過節都會在房簷四角掛著紅彤的燈籠,他說,這是為娘親照亮回家的路……
在寂寥無邊的夜色裡,唯有點點火光陪襯,男孩望著紅燈,目光微微渙散,燈火通明,他在熾熱的燭光中仿佛瞧見了英兒的臉,她的笑那麼溫暖,吸引著他靠近,可他知道,他再也回不來了,也見不到英兒了,他低笑著呢喃:「這萬家燈火,恐沒一盞,再會為我而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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