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上午,一間地下舞蹈室,芭蕾舞劇《睡美人》藍鳥變奏曲響起。
30個年輕女孩一字排開,她們嫻熟地踮起腳尖旋轉,時而凌空一躍,配合著手部的柔軟舞動。看上去,女孩們和舞蹈學院或熒幕上的芭蕾舞者有些不同,但緊身裙衣和白色褲襪,配上只屬於芭蕾的舞姿,讓她們顯得又與眾不同。
「預備,起,下,起……」和著音樂,關於有節奏地發出舞蹈口令。為了讓所有人聽到,他提高了音量,身體卻一絲不苟地保持舞者的優雅姿態。
端村學校地下舞蹈教室,關於教授學生舞蹈。本文圖片 澎湃新聞記者 王國慶
關於是北京舞蹈學院芭蕾舞系的老師。過去4年,他每周日往返相距160公裡左右的北京和河北雄安新區端村兩地,為村裡的女孩免費教授芭蕾舞。
他的學生,都是5-13歲的女孩,在新鮮的、旺盛生長的年紀遇到芭蕾,人生軌跡也隨之轉變。
練芭蕾舞的女孩
珠珠是個安靜的女孩,她的一天是定格的:一邊學習,一邊接受舞蹈訓練。
放學回家,做完老師布置的作業後,珠珠取出泡沫墊和一雙芭蕾舞鞋。她熟練地把舞鞋的絲帶在腿上綁上兩圈,再系出一朵漂亮的蝴蝶結。
第一次穿上芭蕾舞特有的足尖鞋時,珠珠的雙腳疼得無法站立,橡膠鞋墊把其中四個腳趾磨出了血泡,血泡破皮之後滲出來的液體黏住了腳趾和襪子,她無法形容那種疼痛的感覺。
直到堅持了21天後,腳趾磨出了老繭,疼痛消失了。
當珠珠穿著足尖鞋第一次立起來的時候,馮雪京想,自己的孩子不比城裡孩子差。
學習芭蕾舞之前,珠珠學過兩年民族舞。那時,馮雪京把自己年輕時的舞蹈夢寄托在女兒身上,她送珠珠去縣城的舞蹈班,一周一到兩次。但後來,縣城當時唯一的舞蹈班停業,珠珠也沒了去處。
儘管馮雪京對芭蕾舞一無所知,但當她從別人口中得知關於在村裡辦起了舞蹈班,她毫不猶豫地帶著女兒去報了名。她想,就算女兒「學不出來」,但學跳舞起碼「氣質會不一樣」。
那時珠珠還在上幼兒園。按照要求,她只有上了一年級,才能進舞蹈班。但好在有舞蹈底子,她順利通過了考官關於的即興表演測試。
珠珠最擅長的動作是Cou-de-pied (動作腳位於主力腳腳腕)。在家裡練習時,她橫叉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像一尊倒在地上的雕塑。
此時,馮雪京化身一位嚴厲的母親。她用雙手壓住女兒的臀部,讓她的身體貼住地面,再把她的腿掰直成直線,並不時提醒她繃腳。
珠珠捂住嘴巴,憋著一口氣,喉嚨發低低的呻吟聲。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珠珠的臉已經漲得通紅。
珠珠在家練習芭蕾舞。
馮雪京希望女兒參加明年的藝考,最好能考進國內「芭蕾舞的殿堂」——北京舞蹈學院。她在村子裡開了家餃子館,她每天凌晨4點半起床,備好一天的餃子皮和肉餡,白天珠珠上課,她就在店裡張羅,晚上回家,再陪女兒練舞。
和珠珠不同,王家存的母親沒能陪伴她練舞。在母親不在身邊的時間裡,是芭蕾舞給了她慰藉。
兩年前的一個母親節,關於組織了一次晚會,端村的孩子們合唱《燭光裡的媽媽》,唱著唱著,8歲的王家存就大哭起來,她的父母都在北京打工,她很想念他們。
關於的妻子張萍把她一把摟在懷裡,問她願不願意學習芭蕾舞。
王家存記得清楚,第一次拿到芭蕾舞練功服是一個星期日,關於抱著她走到舞蹈室的門口,所有孩子都盯著她看,她因為陌生而感到害怕。
「老師像傳快遞一樣」把她傳到舞蹈室門口,接著另一個老師指引她走到練舞的把杆旁。那時,她不知道芭蕾舞是什麼,但穿上粉紅色的芭蕾舞裙,她感覺自己好像從醜小鴨變成了白天鵝。
這樣懵懵懂懂地上了四節課,直到第五節課時,她感受到了芭蕾「溫柔純淨的樣子」。
59歲的張淑珍驚訝地發現,孫女跳芭蕾時,完全變了個樣,那麼專注,投入。有時她覺得學芭蕾太苦,孩子們都「把腿掰到腦門」,她擔心嬌生慣養的孫女吃不了這個苦頭,但王家存堅持要學。
今年10歲的王家存活潑好動,儘管個頭不高,在一堆女孩中並不起眼,但她臉上洋溢著自信,「一旦踏入舞蹈室,所有的不開心都會消失,剩下的唯一念頭就是我要跳舞。」她說。
王家存在家練習芭蕾舞。
「芭蕾試驗田」
芭蕾源於歐洲宮廷,從誕生之日起就是貴族舞蹈。過去只有通過電視,端村人才有機會看到身著華麗服裝的舞蹈演員翩躚起舞的樣子。很難想像兩者會有什麼交集。
直到2013年關於帶著他的芭蕾舞進入端村。
此前,他都是在城市裡教芭蕾舞,或者指導一些大型的舞蹈活動。按照中國的芭蕾舞專業院校的要求,芭蕾舞演員下身需比上身長12釐米。並且職業舞蹈家往往是從小培養。以芭蕾舞對身材的嚴苛要求來說,端村的女孩幾乎沒人達標。
但關於不想把芭蕾變成「一些人的特權」,他回憶自己的童年,在農村長大,直到芭蕾舞給他打開新世界之門。
關於想讓芭蕾也走進其他農村孩子的世界裡,他想在端村打造一塊芭蕾的試驗田。
端村在雄安新區的核心。
儘管放寬了選拔條件,有潛質就可以學,但一開始招生,還是應者寥寥。
大多數家長在觀望,有人直接問他,來端村教孩子們學芭蕾想幹嘛?他沒法跟他們講芭蕾的專業知識,只能換個法子說,「為了你的女兒長大以後,身材好氣質好,好嫁人」。
芭蕾舞課程受到北京荷風藝術基金會的資助,全部免費,關於本人還承擔了所有學生的服裝費用,很多家長這才動心了。
人總算是招齊了。幾乎是從零開始,一沒有練功房,二來眼前的女孩大多蓬頭垢面,怯於表達,不會梳頭,甚至不會穿衣。
第一節課就是教梳頭,關於教她們把頭髮盤起來,盤出芭蕾舞演員特有的髮髻。到了第四堂課,女孩們已經可以自如地表演《四小天鵝》了。馮雪京記得,她第一次踏進簡陋的舞蹈室時,差點沒有認出綻放舞姿的女兒珠珠。
四年過去了。在關於夫婦的帶領下,一撥又一撥的舞蹈教師和社會愛心人士來到端村公益授課。
端村的芭蕾舞女孩們也有了自己的舞蹈教室和芭蕾舞訓練服。她們的身形愈加挺拔,氣質愈發柔美。
關於經常帶著她們到村裡的田埂上,菜地裡、田裡、船上、玉米地裡的空地上跳舞,聽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變奏曲在曠野裡迴響。
端村學校芭蕾舞班的孩子們在田野裡玩耍。
他驚訝於這群農村女孩的刻苦,她們在短時間內就能穿著足尖鞋站立起來——要知道,站立時全身的重量壓在腳尖上,「很多城裡孩子吃不了這個苦」。
時間長了,關於的芭蕾舞班在當地出了名,外界稱他們是「田埂上的芭蕾」。不少父母帶著孩子慕名而來。
從2014年開始,馮雪京和其他孩子的母親自發打掃舞蹈教室,給孩子們梳發,換上練功服,監督孩子們練習。關於教學時,母親們就坐在舞蹈室的木凳上,注目著自己的孩子,在她們休息的間隙遞上一瓶水。
起初,關於沒有想過芭蕾舞能改變這些農村女孩的命運。直到妻子問他,如果孩子們喜歡舞蹈,為什麼不能把她們送入專業的舞蹈學院繼續深造,關於才決定讓孩子們試一試。
原本毫無「野心」的教學計劃從此有了明確的方向。
「人生另一種可能」
端村被成片的蘆葦和湖水包圍,這裡有田園牧歌式的風景:水草豐美,遊魚滿池,秋風吹來,水面泛著波光,蘆葦被壓得很低,一望無際的玉米地向天邊伸展。
但這只是鄉村生活的一面。端村的另一面是寂寥的:多數年輕人去了外地打工,只剩下老人和孩子留守。村中女孩的命運通常是早早成家,生兒育女成為主婦。對村裡人來說,成功就是打工掙錢回來蓋一棟雙層小樓。
女孩王旭雅不想像「姐姐那樣到工廠打工」,學了芭蕾舞后,她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另一番景象。
父親王化明種了半輩子的地,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和藝術扯上什麼關係。種田和養螞蚱是他們的營生和經濟來源。他本想讓妻子生個兒子,像他一樣安安穩穩當農民,但一連生了三個女兒,王化明再沒抱任何希望。
就像電影《Billy Elliot》中11歲的貧窮男孩比利,王旭雅被芭蕾舞深深吸引,穿上足尖鞋,她有著「最漂亮的腳背」。
端村學校地下舞蹈教室,課間休息時學生們在換裝。
她每日在破敗的家中,昏暗的燈光下,站在炕上,踮起腳尖跳芭蕾舞。但父親不理解她,認為這是「沒用的玩意兒」。
她的內心痛苦掙扎,蹲在家門口,用低沉的聲音朗讀印尼民歌《星星索》的故事:「8歲的孩子小米,身後跟著4歲的弟弟,驚惶、笨拙、脆弱,在烏雲壓頂的世界裡踽踽而行。可是有一天,他想要光,就有了光。」
王旭雅在期待這樣一束光。
直到今年春天,王化明帶著女兒到石家莊藝術學校參加考試。經過激烈角逐,王旭雅從400多名考生中脫穎而出,考上了藝校。
這個憨實的父親第一次意識到,女兒有跳舞的天分,這讓他歡欣鼓舞。
過去,村莊的年輕人只有考大學、回家務農和出外打工三條路。考上大學不多,「名牌大學幾乎沒有」。
在王旭雅之前,端村還有3個女孩分別考上了遼寧芭蕾舞團和河北省藝術職業學院,儘管考上藝校的終歸是少數,但村莊的年輕人還是有了新盼頭。他們相信,芭蕾舞能改變命運。
2015年,珠珠跟著關於第一次去了北京,在天橋劇場裡,她見到了真正的芭蕾舞演員,就像「一道五彩繽紛的彩虹」。
珠珠暗暗立下了志向。她想成為《了不起的菲麗西》裡的菲麗西,經過一次次冒險,最終成為一名真正的芭蕾舞者。
夢想與現實
這個夏天,16歲的王旭雅離開村莊,獨自到數十公裡外的藝校上學。
藝校的學費5000元,王旭雅的母親又得了乳腺癌正在化療,為了照料妻子,父親王化明把農活也停了,他不得不四處借錢。家裡的負擔壓得他晚上睡不著,他一根接一根地抽菸。
儘管經濟窘迫,王化明仍然想方設法供女兒上學,他說,女兒考上藝校是他一輩子最大的安慰。
對於文化課成績平平的女孩珠珠來說,舞蹈也寄託了母親馮雪京的希望。
馮雪京特地找村裡的鐵匠為女兒打制了一個跳舞用的把杆,她的手機裡存滿女兒跳芭蕾舞的照片。
端村學校地下舞蹈教室,課間休息時學生們在相互交流。
期待很高的馮雪京顯得更焦慮了。有一次,珠珠不想練基本功,從沒動手打過女兒的馮雪京在情急之下打了女兒兩下。還有一段時間,珠珠體重漲了6斤。她憂慮不已,開始嚴格限制女兒的食量,幾乎減去了每天的晚餐。
48歲的馮雪京坐在沙發上注視著正在一旁練舞的珠珠,不時提醒她怎麼調整動作。
「要想考上藝校就得練」,但她心裡也沒底,之前「心氣高」,想讓珠珠減肥後考北京舞蹈學院,但張萍告訴她,「北舞太難考了」。
好像是那時,馮雪京才突然意識到這點。但她也相信,即使考不上北舞,進本市的藝校還是很有希望的。
獨生子女王家存也是家人的希望。她的父母婚後兩年「好不容易」才懷上她。在她5歲的時候,父母去往北京打工,一年難得回家一次。
王家存從小跟著奶奶長大,奶奶張淑珍視她為珍寶,將所有精力都傾注在她身上。這個女人把前半生都交給了家庭。服侍完年邁的父母,又照顧生病的丈夫,再照看幼小的孫女——這似乎是農村女人的宿命,她渴望孫女逃離這種命運。
王家存和奶奶一起翻看照片。起初,王家存的父親並不支持她跳芭蕾舞。在他看來,一個農村姑娘跳不了芭蕾舞,更談不上有什麼出路。張淑珍只能勸兒子,孫女喜歡,就讓她學,兒子最終沒拗過她。直到有一天,他在手機視頻上看到了女兒表演的芭蕾舞,才轉變了看法。
雖然學了兩年半的芭蕾舞,王家存還是只能跟在比她個子高的女孩後面練習。不過她已經是《醜小鴨之夢》這支舞蹈裡的替補,扮演一隻蛻變成白天鵝的醜小鴨。
和同齡孩子相比,王家存外型嬌小,穿足尖鞋對她來說早了一些。新學期的第二節舞蹈課上,她第一次穿上足尖鞋。原以為自己立不起來,但踮著踮著她做到了。
一天的訓練結束後,王家存坐在舞蹈室的地板上,解開了綁在腳踝上的粉紅色絲帶,「我不想成為演員或歌手,我只想成為一個職業舞蹈家」,她雙手握著足尖鞋,久久注視著鏡子中的自己,眼睛清澈有神。
端村學校地下舞蹈教室,課間休息時王家存練習舞蹈。
那天晚上,她從學校回到家裡,練起了芭蕾舞的經典《四小天鵝》:她雙手插在腰間,一隻腳點地,另一隻腳往上抬起,慢慢地,腳尖越過了頭頂,頭輕輕傾靠在腳尖上。她看著淡綠色窗戶玻璃中映射出的自己模糊的影子,一點點糾正自己的動作。
奶奶走了過來,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幫她擦掉了臉上的汗水,問她累不累。「我喜歡芭蕾舞。」她搖著頭說,「喜歡就不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