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發於「騷客文藝」)
我到香港的第四天,和朋友吳姐在帝京酒店吃過了「愛玲宴」,她Uber了一輛車,我們準備去淺水灣飯店還保留著的露臺餐廳吃下午茶。
我有意繞道港大,體會當年作為大學生的張愛玲每隔一日就去淺水灣見母親的路程。雖然明知肯定不是當年那麼回事。司機三十幾歲,文質彬彬的,戴副眼鏡,可是不認路。我們跟著導航。卻還是一直走錯,山重水複地轉來轉去,在香港中環的窄道上上坡下坡。明晃晃的陽光烈得可怕,儘管有空調開著,陽光照進來仍然烤人。吳姐坐在副駕駛,沿途我和她一前一後隨口而談,感覺這輩子我們兩個也沒有說過那麼多話,也感覺世界上再也沒有那麼遠的路。不是開往一個地點,竟是開到上個世紀去了。
吳姐的英文名叫Gloria,我從來沒有叫過她這個名字,嘴巴裡要念四個音——格、勞、瑞、亞——大概我嫌它太長,就只叫她「吳姐」。兩個音就夠了。還很鏗鏘。她是福州人,在香港十幾年,性格爽氣,快人快語,導遊出身。因為愛文化,把香港的旅遊作出很多條文化線路,最著名的就是張愛玲線。2008年李安《色,戒》在香港上映未刪節版,內地影迷很多來港看片,觸發了這個契機,一直做到今天。越做越精緻。
「噯,敞少,魯迅曾在這邊做過演講。」
吳姐指著路邊的一處地點給我看,房子稍縱即逝就過去了,我也不知道她說的是哪個。往外看看,都長得差不多。
「敞少」,寫文章以來,熟悉的人都愛這樣叫我。這原是從《北京青年報》的朋友於靜開始的,後來不知道怎麼就變成很多人都這樣稱呼。
「你知道嗎?我看過一篇文章說張愛玲對許地山有戀父情結。」吳姐說。
「啊?不會吧。寫《落花生》的許地山?」
「嗯,在港大他做過張愛玲的老師。」
張愛玲從沒有在任何文章中提到過許地山,大概好事者把小說《茉莉香片》中教國文的言子夜安在他身上?
小說細節不大記得了,後來回家翻書。書中寫著的一段:「言子夜進來了,走上了講臺,傳慶仿佛覺得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一般。傳慶這是第一次感覺到中國長袍的一種特殊的蕭條的美。……那寬大的灰色綢袍,那松垂的衣褶,在言子夜身上,更加顯出了身材的秀拔。傳慶不由地幻想著;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長得像言子夜麼?」
男主角聶傳慶,他燒鴉片煙的父親和後母,他與父親不睦的關係,他母親的過早離開(雖然張愛玲的母親只是出國),他不善言辭的樣子……倒是有點像童年的張愛玲。怪不得會引人八卦。我是反對把小說人物和作者經歷直接相關的。小說是虛構的產物,有點像遐想,把不真實的捏在一起,努力製造出仿佛真實的樣子。煙霧騰騰,讓人看得不那麼真,又仿佛是真的。這就是小說的本質。
小小的香港,足足開了一個小時,到了時竟然不敢相信到了。
剛才快到了時,蜿蜒的道上,忽然變得寧靜,「自古華山路一條」,路也再不會走錯。我在夾道的樹影中,看得到藍色的天,快散了的煙一樣的白雲,路邊的中英文指示:「Repulse Bay Beach 淺水灣海灘」。
在樹影中,首先看到的一個白色的樓,幾十層,波浪一樣的展開它的弧度,表現主義的建築,那樣的細緻、雅致的,寬的,清爽的,倒有點像日本式。我猜想著:這難道就是我們要來的地方?
記得《傾城之戀》裡白流蘇跟著徐太太來香港:「上了岸,叫了兩部汽車到淺水灣飯店。那車駛出了鬧市,翻山越嶺,走了多時,一路只見黃土崖,紅土崖,土崖缺口處露出森森綠樹,漏出藍綠色的海。近了淺水灣,一樣是土崖與叢林,卻漸漸的明媚起來。」「到了旅館門前,卻看不見旅館在哪裡。」
我們也是走下了車,在車庫附近,有一個小門,進去就進到了裡面。黃土崖,紅土崖,我沒有仔細看。過一個橋洞時,吳姐說:「……那個牆,我們覺得應該就是這裡。附近再沒有別的牆了。」我自然知道她說的是哪個。
「從淺水灣飯店過去一截子路,空中飛跨著一座橋梁,橋那邊是山,橋這邊是一堵灰磚砌成的牆壁,攔住了這邊的山。柳原靠在牆上,流蘇也就靠在牆上,一眼看上去,那堵牆極高極高,望不見邊。牆是冷而粗糙,死的顏色。……柳原看著她道:『這堵牆,不知為什麼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我看見了那堵「牆」。嚴格來說不能叫牆,是沿山砌上去的一個青灰色的壁,多少個鄉縣山邊,隧道旁常有的那一種。我佩服張愛玲的寫實,和她寫得細。一個最最普通的地點,使人產生人世惶惶之感,變成愛情和亂世的見證物。
吳姐提著包在前面走,我在後面跟著,直走進淺水灣飯店——如今的「影灣園」——的大廳。進來一切都靜下來,英國式的,整肅寧靜,放眼望去的所有,都像是沉澱著歷史的舊物。有那麼一刻,吳姐拎包走上那寬闊的棕褐色的木質扶手旋轉樓梯,在那個大理石的臺階上向上去,我感覺時光忽然倒流。她穿著一件藏藍色寬鬆大圓領亞麻中袖上衣,一件灰白底藏藍色棕櫚葉子層疊及踝的裙子,腳下是無跟淺色圓頭露腳面的布鞋。手裡提著黑色的布拎包。她一級級踏上去,每一腳都踩得那麼沉穩,如一個舊時代的人,踩進了歷史,又像神秘的薩滿女巫師,手握卡裡奧斯特羅之書,要帶我穿越時間。
走上樓來,淡黃色的牆壁,金色如單簧管的扶手欄杆,吊著的吊燈,全是細鐵環吊著的,淡黃色黑邊盛開的朵朵碗狀開滿的花,看上去很有些年頭。後來找到一張當年的照片,證明果然是舊物。褐色胡桃木的窗戶,細細的窗欞,永遠是關著的。有一個中庭,足有幾百個平米,極寬敞明亮,沒有什麼人走動,安謐,陽光被引進來,斜照著大半塊。高低的不多幾棵棕櫚樹和盆景,點綴些綠意,有八個淡黃色的太陽傘,下面一張鐵腿的圓桌,四面四把黑扶手椅子,適合讀書、靜思、吃冰淇淋、談戀愛。難以想像逼仄的香港,到了淺水灣,有這樣奢侈的空間和緩慢的時間。
我們路過這些走進去,露臺餐廳到了。冷絲絲的空調開著,過廳真寬大,左右兩邊都是靠窗的座位。桌子和椅子從窗到另一邊的牆,可以放兩排,中間仍可以並排過兩人都不擠。窗子都是牆上挖出來大的拱形,木質的大的窗框,切割出數塊大玻璃。窗與窗之間僅限於一條幾十公分的白牆,這樣的設計簡直把窗外的所有景色與陽光一概放了進來。坐下來之後,窗外可以看到的是各種樹的樹冠,園景,以及跨過它們頭頂的,或者露在它們之間的海。這令人想起張愛玲描寫白流蘇剛入住淺水灣飯店時:「僕歐拿鑰匙開了門,流蘇一進門便不由地向窗口筆直走過去,那整個的房間像暗黃的畫框,鑲著窗子裡一幅大畫。那澎湃的海濤,直濺到窗簾上,把帘子的邊緣都染藍了。」
窗裡的對面,我們的另一側,是一個獨立的空間,竹樹吧。另有一種雅致,大大的房間裡,門左側一邊,有一個寬廣的270度吧檯,幾組沙發靠牆沿窗放著,屋內最別致的設計,是牆上凸出來的方柱上,有細長的竹杆和竹葉裝飾的壁燈,黃色暖暖的光亮著。竹杆秀氣得像長銅簫,葉子像銅箭簇,有凌厲爽潔的氣息。沙發上坐著兩個歐洲人,一對夫妻,旁邊放著一個嬰兒車,男的在看英文報紙。另一邊三個中國人在談事情。兩個人像是年輕的情侶,而一個人西裝革履坐在他們對面。是要策劃婚禮嗎?在這「傾城之戀」的地方?
看過一個資料,1941年的2月,海明威曾動身陪同自己的第三任妻子、記者瑪莎來了解二戰中國戰區,他們先到香港,住在淺水灣飯店一個多月裡,他最喜歡的就是這個竹樹吧和當時的瀏覽室。
當年香港3月的天大概也並不是那麼暖,有一張照片,他——我們這位著名的作家——坐在白色硬朗的高背木扶手椅子上,穿著黑色短褲,上身卻是白色的襯衣外還有一件淺棕色的外套。他大敞著前襟,微微笑著,似乎非常滿意。他的兩鬢有一點花白,頭頂的頭髮還是黑的,額頭寬闊發亮,方圓臉,最閒適家居地翹著二郎腿,架一本厚書,像花白短髭的聖誕老人在夏天休假。這張照片拍的,好像是在陽臺?或者當時的露臺餐廳?可是沒有頂。他的背後和側面花木拂疏,再後面是山和海的一角。41歲時的海明威,彩色的照片看上去有點顯老,倒不如他後來在戰區拍的,以及和宋美齡坐在庭院中的那幾張黑白照,都分明是壯年。我甚至有些懷疑這照片的年份對不對。
就是在同一年,張愛玲還是一個21歲的港大生,那年的夏天她經常來淺水灣飯店看在這裡小住的母親黃素瓊。1952年張愛玲再來香港時,她應聘到美新處(Ernest Hemingway)工作,翻譯了海明威的《老人與海》(The Old Man and the Sea)。她在譯者序中說明自己對這本著作的喜愛,並稱作「我看到的國外書籍裡最摯愛的一本」。《老人與海》裡面的老漁人必須一次又一次的證明自己的能力,也讓她認為「非常沉痛」,「仿佛海明威在說自己」。
一中一西兩個文豪,他們曾有這樣的緣分。曾先後來到淺水灣飯店,而在一個人手裡又把另一個人的書翻譯出來,卻不曾見過面。如果當年海明威晚來幾個月,或者張愛玲的母親早到幾個月,他們或會擦肩而過。如果真是這樣,晚年張愛玲會不會如加西亞·馬爾克斯一樣,寫一篇回憶與海明威路遇的文章?
當年母親走了以後,她的兩個牌友卻沒有走,而且同居了。香港陷落,張愛玲每隔十天半個月遠道步行去看他們,打聽有沒有到香港的船。這兩個人便是後來《傾城之戀》裡白流蘇和範柳原的原型。
吳姐早就訂好了座,禮貌的服務生引我們到右側第二張桌子(電影《色,戒》中王佳芝也坐在差不多的位置)。我們坐了下來,我正端詳厚厚的餐布上的閃亮餐具,一會兒就上來了下午茶的茶點。銀提手的三層露臺白瓷碟託的架子,放置著各式檸檬黃、淡黃、焦黃、咖啡、粉色、抹茶色的小點心,圓的、方的、夾心的、裝在玻璃盅裡的,也有的上面有幾片草莓,有的頂著一窩白色奶油,有的被火腿包著,不論甜的還是鹹的,一式兩個。一壺英式紅茶,一個白瓷盤裡單獨用白餐巾包著兩塊圓圓的、熱的司康,另有雙耳小銀託碟,一邊放著白色冰淇淋,一邊放著草莓醬,放在桌上。
吃著點心,我和吳姐倒了一杯茶,看著風景。
「你記得《傾城之戀》裡一段話嗎?」吳姐說。
「『他們在餐室外面的走廊上撿了個桌子坐下。石闌幹外生著高大的棕櫚樹,那絲絲縷縷披散著的葉子在太陽光裡微微發抖,像光亮的噴泉。樹底下也有噴水池子,可沒有那麼偉麗。』你看看……」,她指給我看,「我們坐的這個位置都還可以看到這些景色,底下的噴泉也在。」
她竟然可以背誦原文!
我卻是記得小說中寫到的這裡發生的戰爭。比如這一段:「先兩日淺水灣還算平靜,後來突然情勢一變,漸漸火熾起來。樓上沒有遮掩物,眾人容身不得,都來到樓下。守在食堂裡。食堂裡大開著玻璃門,門前堆著沙袋,英國兵就在那裡架起了大炮往外打。海灣裡的軍艦摸準了炮彈的來源,少不得也一一還敬。隔著棕櫚樹與噴水池子,子彈穿梭般來往。柳原與流蘇跟著大家一同把背貼在大廳的牆上。那幽暗的背景便像古老的波斯地毯,織出各色人物,爵爺、公主、才子、佳人。毯子被掛在竹竿上,迎著風扑打上面的灰塵,拍拍打著,下勁打,打得上面的人走投無路。炮子兒朝這邊射來,他們便奔到那邊;朝那邊射來,便奔到這邊。到後來一間敞廳打得千瘡百孔,牆也坍了一面,逃無可逃了,只得坐下地來,聽天由命。」
張愛玲晚年時寫過一篇文章,回憶起《傾城之戀》,也是對自己把淺水灣飯店的大廳比喻成「地毯掛著扑打灰塵」而感到開心。如今我們坐在這復歸了寧靜的「地毯」上,仔細的辨別著它的經緯,好像專心的研究能讓我們尋到通往過去的門一樣。
淺水灣飯店還曾經是1955年的美國著名電影《生死戀》(《Love Is a Many-Splendored Thing》)的取景地,這齣由威廉·赫頓(WilliamHolden)和珍妮弗·瓊斯(Jennifer Jones)主演的電影,是一出戰爭和愛情的悲劇,記者愛上了女醫生,後來記者死在了越南戰場。如《傾城之戀》一樣,戰爭和愛情是它們的背景和元素,有人因此成就,有人因此永別。
威廉·赫頓還拍了另一部電影《蘇絲黃的世界》(《The World of Suzie Wong》),也是香港故事。這讓他一時成為香港人心中歐美紳士的最佳代表偶像。陳可辛電影《甜蜜蜜》中的姑姑Rosie,就是把當時在香港拍片的威廉·赫頓當成自己的戀人。而同時在香港的林語堂女兒林太乙,也為威廉·赫頓傾倒。在一篇文章中,她寫到自己參加宴會,得以和威廉·赫頓共進晚餐,精心打扮,卻吃醉了酒,還導致嘔吐。
當我坐在香港淺水灣飯店的露臺餐廳吃下午茶的某一刻,我卻腦海裡想像一個畫面。這個畫面直到我回到北京,有一天我在旁邊的公園跑步,腦子裡還在想。我想著:如果張愛玲穿越回淺水灣,坐在那裡,她會想些什麼?如果她還活著,數十年過去了,在她的手上,一粒一粒,珍珠一樣,斷了線,掉在泥地上,撲上了點兒灰,此刻她看了,想了,也會心潮起伏吧?還是——會非常冷靜?
我想像中的那個坐在這裡的她,也不是晚年,應該是二十幾歲,大概剛經歷了愛情不久的樣子,又或者像是她在臺灣和王禎和一家拍照時的,那個已然成熟利落,滿臉都是女性和文學的美的四十幾歲。她穿著一件淡灰色滾同色花邊的單旗袍,過去的已經定了,未來的還沒來,過去的豐美絢爛,未來的孤清靜寂——時光應該多保留在這一刻。
她坐在這裡吃下午茶,看外面的「海水汩汩吞吐淡黃色的沙」,她應該會想起她的母親。或許有那麼一刻,她在飲下紅茶之後,品味的間歇,對著朗朗的天,淡淡的雲,看露臺餐廳木質四頁吊扇緩緩地轉著。如白流蘇和範柳原那樣彼此看著,她也應該會在頃刻間理解了母親。
「他們把彼此看得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這樣的剎那,便是人生最可珍惜的了解吧。
待了一陣子,遐想了一陣子,點心很好吃,可是也只吃了三分之一。我和吳姐決定出去走走。我們一路戀戀不捨往外走,順帶還在一樓的玻璃展示櫃裡看了海明威的舊物。鑰匙牌、打字機、鋼筆、手稿……
出得門來,大好的陽光,照著下午的庭院。吳姐帶我去看「影樹」,又叫「野火花」的。雖然現在不是它開花的季節,仍可以想像開了之後會多麼好看。這樹真高大!長在進門路的兩邊,樹冠又是蓬開的,樹枝像虯,樹葉細碎,如雲如霧。
範柳原是在夜裡指給白流蘇看樹上的紅花的,而流蘇看不見那紅。「黑夜裡,她看不出那紅色,然而她直覺地知道它是紅得不能再紅了,紅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窩在參天大樹上,壁慄剝落燃燒著,一路燒過去;把那紫藍色的天也薰紅了。她仰望著臉望上去。……葉子像鳳尾草,一陣風過,那輕纖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顫動著,耳邊恍惚聽見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簷前鐵馬的叮噹。」
如今的這世界,雖然不是亂世,也隨時有天地大變的氣氛。這一個淺水灣的寧靜,一堵牆,一杯下午茶,一提點心,一叢大樹,未來也可能仍會成就那麼一兩個平凡如白流蘇和範柳原的人,讓他們可以彼此交換下真心。
正如《傾城之戀》裡所言,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能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
(本文首發於「騷客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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