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草帽,穿上膠鞋,韓少功像農民一樣幹活。
深秋的北京夜風蕭瑟,在中國作協的一次會議上,記者見到了韓少功。這幾年他一直寓居海南島,很少出現在公共場合。採訪約定在晚上,他見完一撥朋友,邁著大步,流星而來,絲毫看不出61年的歲月在他身上的印記,冷酷的風衣下卻是一件黑色中式對襟衫。給茶杯添滿熱水,他陷坐在沙發上,侃侃而談,燈光把他手裡嫋嫋升起的煙暈染成溫暖的顏色,他的話語是樸素的,一如他的生活方式。
隱居汨羅——「下鄉已多日,庭院草木新。雞飛不辨主,鄰翁笑推門。久雨豆苗弱,蛙鳴月色清。理荒一身汗,補種待放晴。」
聊起近況,韓少功告訴記者,早在2000年,他就已經過著半隱居的生活了。每年一半時間在海南,作為文聯主席,處理工作事務。同時他還堅持作家不能一直坐在辦公室,必須有半年時間跟文學圈外、跟社會底層發生關係。於是那半年,他住在湖南省汨羅縣的鄉下,過著一手鋤頭一手筆桿的生活。
汨羅不是他的故鄉。選擇在那,是因為他人生中的一段黃金歲月,是在汨羅度過的。15歲到21歲,他在湖南省汨羅縣當了6年知青。之後的4年,他又在縣文化館工作。10年時間,他會講汨羅方言,跟當地也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繫。這樣的10年,人的一生沒幾個。甚至於他說汨羅是自己的第二故鄉。
他的很多作品,也都跟汨羅有關。比如去年,他的長篇小說《日夜書》。
這是一本知青題材的小說。從小說中,看得出他當時的遭遇,還有對那段歷史的反思。
1968年,韓少功剛從長沙市第七中學初中畢業,一道號召下來,他和許許多多同學一起下放到汩羅縣的天井公社。條件出乎想像的艱苦,生產隊甚至連住宿的房子也無法周全,韓少功只能和校友在一張床上同甘共苦「擠」了3年。挖過田土,搶收過水稻,給茶園打過農藥……
即便每天的生活如此,他仍在《日夜書》中寫下這樣的一句話,「疲憊的歲月裡仍有激情湧動」。他和知己好友一起喝酒,暢想未來。果然,他做到了。他的短篇小說《西望茅草地》和《飛過藍天》分別獲1980年和1981年的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這就是後來的魯迅文學獎。
《日夜書》就是他在汨羅的農村完成的作品。「幹農活累了我就寫作,寫作累了就幹點農活,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結合,這樣的生活我是很喜歡的。」
韓少功毫不掩飾對農村的熱愛。「農村生活是很豐富的,365天,天天不同,還能和大自然親密接觸,勞動的環境也很好,有山有水。這是很奢侈的。」同時他也很享受,種菜,養雞,白天出一身汗,晚上坐在燈下寫作。
「上帝創造了你,身體和大腦都應該很好的利用,這才是平衡和健康的生活,也是很理想化。」他曾經寫了一首打油詩來描繪自己的生活狀態:「下鄉已多日,庭院草木新。雞飛不辨主,鄰翁笑推門。久雨豆苗弱,蛙鳴月色清。理荒一身汗,補種待放晴。」
少年學霸——「如果沒有走創作這條路,我大概會成為一個數學家。」
1985年,中篇小說《爸爸爸》在《人民文學》發表,在全國反響熱烈,很多讀者都是因為這篇小說認識了韓少功。
一路走來,韓少功的文學之路很順利。可他說,「如果沒有走創作這條路,我大概會成為一個數學家。」他給記者亮出了證據——
初一,他自學了整個初中3年的數學課程,全部數學考試拿滿分。
「文革」結束,他和朋友一起準備考大學。找來所有的數學課本,一天學一本,10本書10天之內學完,最後考了98分,差2分滿分。
放在今天,他簡直就是校園裡標準的「學霸」。恢復高考,他卻為了跟朋友在一起,選擇了中文系,直到如今成為著名作家。韓少功說,這可能是和文學冥冥之中的緣分吧。
1978年,25歲「高齡」的韓少功入讀湖南師範學院中文系,那時他已經是小有名氣的作家了。老師照顧他,說有些課你可以不上,考試也可以不參加,你寫作需要時間。但是他從不缺課,考試也都拿了很好的成績。
作為學霸,還有一個例證。大學時候的他讀外國文學,但對翻譯持有懷疑,於是去外文系旁聽,後來還專門到武漢大學英文系進修半年,只為了能讀懂原作。
1987年,一個很偶然的情況下,韓少功讀到了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他覺得這本書值得更多的人閱讀。但是國內還沒有譯本,推薦給幾家出版社都未成功,他乾脆自己翻譯。自此,米蘭·昆德拉在中國形成了一個熱潮,幾乎人手一本。他與姐姐合作的譯本也被很多讀者視為最好的。
還有像1995年翻譯的葡萄牙作家費爾南多·佩索阿的《惶然錄》,也是如此。看到國外好的作品,翻譯「學霸」韓少功就忍不住了,埋頭開始翻譯。
寫作就像做菜——「這條魚是適合紅燒還是清蒸,要根據魚的情況來決定。」
寫了40年,韓少功不算高產作家。他不喜歡預先給自己定下目標,「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什麼契機讓我想寫一部什麼樣的作品。也正是因為這種未知,文學才會好玩。」
所以你看到他從未重複自己。他不希望讓別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韓少功寫的,這其實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要寫得好,能打動人,也能打動自己。「寫作是一個自我審視、自我成熟的過程,我寫了這一部作品之後,對自己的感覺跟之前不一樣了,這就是在『用心寫作』了。單純的『用手寫作』、『用腦寫作』,很難打動人,那就不是好作品。」
韓少功說,每一篇文學作品的創作其實都是從零開始。這可以解釋為什麼許多老作家最好的作品是在20多歲的時候寫出來的。年紀大的時候,理論和人生經驗肯定都比20多歲的時候豐富,但這並不是最重要的東西。創作理論其實是有風險的,讀得多了,特別容易讀死,反而變成了枷鎖。
「寫作最重要的是生命的體驗、生活的感受和社會的閱歷,這些都不是靠傳授能得到的。你看很多演員的孩子是演員,木匠的孩子是木匠,但是作家的孩子就很少是作家,就是這個道理。」
「打個比方,就像做菜一樣,我有一條魚,這條魚是適合紅燒還是清蒸,要根據魚的情況來決定。不能無論是什麼魚,一律紅燒並不合適。有的魚紅燒出來是很難吃的。」
對熱愛文學的年輕人,韓少功也常給他們忠告。「愛好文學可以,但想走職業寫作這條路,就要準備承擔很多困難。」寫作的過程中,苦惱的時間要比快樂的時間多一些,就像是跑馬拉松,不只孤獨,還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採訪最後,韓少功說了一句話,「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寫得更好,打動更多的人。這是我作為作家,一輩子的夢想。」
(本報記者 楊 旋 陳瓊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