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刻骨銘心這回事,對於老年痴呆症的患者來說,答案恐怕是否定的。面對熟悉的房屋、街道甚至親人都不復記憶,更遑論生活中其他來來去去的人與事。看日本電影《記我的母親》,通過影像,去感知一個老人漸漸迷失的世界,體悟她的家人的無奈與痛惜,同時,也令人自然地思考遺忘的本質。
影片改編自日本著名作家井上靖的自傳體小說《我的母親手記》,擷取作家伊上洪作的母親最後十年的生活片斷,以極為克制的畫面與豐富的細節描寫,表現了伊上家三代人之間難以割捨的情感。
既令人煩躁,又令人神傷
作家伊上洪作的父親去世之後,家人發現母親雖然身體很好,記憶力卻逐漸衰退。就像有一隻無形的橡皮擦,把母親生活的痕跡慢慢擦去。「拿橡皮擦的是老衰,教人無可奈何的老衰。它將母親數十年的人生之線,從最近的地方逐漸擦拭一空。」
母親常常無數次地重複說一件事,如若有人提醒她已說過,她會顯出茫然神色。比如「我」從東京去老家看她,一見面她就會問一個問題:路上有沒有塞車。老演員樹木希林飾演的母親,臉上的迷茫神色有時讓人絕望。她像一個老人又像一個孩子。她忘記了美國回來的舅舅,忘記了來訪的客人。「沒有被爸爸愛的記憶,也忘記了愛著爸爸的記憶。被爸爸苛待的記憶也忘記了。」對一個母親來說,最割捨不了的孩子,也漸漸從記憶裡消失。在井上靖的書裡,主人公的弟弟說:「為人子女的總會覺得,父母至少不會把自己給忘了吧,這樣想未免太理所當然啦。」母親把長年照顧自己的長女志賀子當成傭人。一直最善待奶奶的孫女琴子,也被母親惹惱,說出負氣的話「我要跟奶奶絕交。」母親卻一邊吃著東西,一邊脫口而出:「我也要跟你bye bye。」臉上滿不在乎的神情,真是「既令人煩躁,又令人神傷。」
慈愛、溫柔的母親不知失落在什麼地方了。親情、愛情,都無法阻止她迷失的腳步。影片中,她有時撿拾著落葉,口中喃喃自語,專注的神情仿佛不再在意世間任何事情。「她專心傾聽庭院草叢中秋蟲叫聲的側臉,有種難以形容的沉靜,讓人深受感動。」
部分故障的機器
擦除母親記憶的橡皮擦好像是有選擇性的。在母親不斷重複的話語中,有少年時愛慕過的叫做俊馬的早逝少年,卻沒有相伴一生的父親;有不離身的「香奠帳」,以便回送別人禮金;有生活一輩子的故鄉伊豆,只要離開就不斷狂躁地要求回去的地方;還有洪作少年時寫作的詩歌;一定要前往的海邊;最重要的是那個尋找小小海峽的男孩子洪作的身影。也許,年幼「被母親拋棄」而在心中留下心靈創傷的暢銷作家伊上洪作,與「拋棄兒子」的母親,心中的傷痛是一樣的。他們在十年的時間裡尋找最初的原因與最後的諒解。但是,所有的一切,不過是猜測,因為,母親已經無法表達。
井上靖說:「觀察母親的狀況,確實像一臺壞掉的機器。不是生病,而是部分故障。因為不是全壞,壞掉的只是一部分,還有其他部分尚稱完好……」沒人知道為何壞掉的是「這一部分」,而不是「那一部分」。「看看古老寺院的柱子就知道了,時間一久,材質比較鬆軟的部分會消磨凹陷,只剩下比較堅實的紋理留下來。人差不多也是這樣吧,歡樂的記憶逐漸模糊,那些痛苦煩惱倒記得清清楚楚。」
客觀地說,母親十年的變化,基本上符合老年痴呆症的病程:早期的遠期記憶喪失,中期的遠近記憶都淡薄,晚期的全然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無人可把握她心中的世界。遺忘的進程是緩慢的,忘卻的內容是有選擇性的,但遺忘的按鈕一旦按下,便是不可撤除的命令,無論被忘卻的曾是多麼重要的人與事。
無法知悉的世界
哪些記憶被鎖定,最終留存下來,是一個謎。留存下來的記憶在唱機上循環播放,到哪一天會戛然而止,也是一個謎。就像母親有一天終於不再提起俊馬,那個留在母親最初記憶裡的男孩也消失在汪洋之海中。
在那片汪洋之中,留存什麼,以何種方式運轉,無人得知。所以,當母親晚上打著手電筒從一個屋子轉到另一個屋子,沒有人知道她在尋找什麼。洪作的妹妹桑子描述道:「(母親)怎麼看都覺得是一縷幽魂在那裡飄蕩。說是飄蕩,並不像被風吹著四處飄,更像是被一個什麼東西推著走。」「推著走」的那個「推力」究竟是什麼?在母親的世界裡,會不會另有一種秩序或者法則?那已完全是不可得知的另一個世界的秘密。
有一天,母親對洪作說:「以前每天在那邊寫東西的人死了。」而那個寫東西的人,正是洪作自己。因此,井上靖推測說:「母親會不會正處於狀態感覺之中?」在那個狀態裡,她感覺到早晨的因素,便認為是早晨;感覺到黃昏的因素,便認為是黃昏。而這個早晨與黃昏,與現實世界裡的時間無關。母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那無疑是一個對別人而言不存在而只有母親自己一個人存在的世界。那是母親依據自己的感覺,截取現實的片段,然後重組而成的世界。」
至此,母親與親人間隔出一道深深鴻溝,鴻溝上唯一的橋梁,是體諒、反思、理解與放棄,當然,還有情感。母親早已走過橋梁,她不再返程,家人在追趕的途中,沿著迷失的母親的去路,漸漸找到各自的路。
影片結束於母親的葬禮,寧靜的氣氛裡,家人再一次聚首。葬禮是終止,也是開始。洪作與女兒間緊繃的關係漸漸鬆弛,對母親的「拋棄自己」的怨意早已散去。哀傷的家人們顯然也有了更溫暖的嚮往。
無論是否患有老年痴呆症,遺忘都是必然,但沒有遺忘也就沒有牢記。相比原作,影片更重視情節的集中與情感的張力,井上靖的文字則更指向生活的厚重與現實的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