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4日下午,28歲的韓國女藝人具荷拉在家中離世。
一個多月前,她的好友、同行崔雪莉在家中自殺離世。同在少年時期出道、曾經同為女團成員,好朋友的突然離開,令近年來深陷情緒低谷的具荷拉更增添物傷其類的痛苦。兩個女孩曾留下許多合影。照片裡她們像雙生花一樣自由恣肆地擁抱和大笑,留下在這個人間的短暫青春和迷人光芒。
警察進入具荷拉家中調查,其家中已擺好聖誕樹 圖源視覺中國
作為藝人和女性的具荷拉,度過了煎熬、動蕩的2018和2019年。一個多月前,她的好友、同行崔雪莉在家中自殺離世。同在少年時期出道、曾經同為女團成員,好朋友的突然離開,令近年來深陷情緒低谷的具荷拉更增添物傷其類的痛苦。兩個女孩曾留下許多合影。照片裡她們像雙生花一樣自由恣肆地擁抱和大笑,留下在這個人間的短暫青春和迷人光芒。半年前,受到精神疾病折磨的具荷拉被發現在住所輕生。被經紀人送往醫院搶救回來後,本是病人的具荷拉卻要通過媒體向公眾發布道歉聲明:真的很對不起,我會努力讓心靈變得更堅強,讓大家再次看到我健康的模樣。這次真的很對不起。一年前,具荷拉因涉嫌對男友施暴被警方調查,雖然後經調查證明是男友誣陷,但具荷拉的事業和聲名卻進入出道後最低谷。這段持續了兩年的關係,給具荷拉帶來常人無法想像的痛苦——被暴力毆打,被以公開親密視頻為由進行威脅和恐嚇。儘管韓國女性們高舉「姐姐來了」的標語為她走上街頭,反對親密關係暴力和控訴拍攝、傳播、觀看視頻的所有男性,鼓起勇氣起訴對方的具荷拉還是不堪重負,倒在了巨大的精神泥沼中。輕生事件發生後,停工了大半年的具荷拉收拾身心選擇在日本復出,但在臺上表演時出現抹胸裙下滑的意外,儘管並未走光,但許多韓國網友攻擊她在為復出炒話題。與此同時,和前男友崔鍾範的訴訟判決又給予了她新一重的巨大打擊——法院僅判崔鍾範一年半有期徒刑,緩期三年執行。已故臺灣作家林奕含,曾在生前回答記者關於「整個書寫最讓你害怕的是什麼」時說,「我每天寫八個小時,寫的過程中痛苦不堪,淚流滿面。寫完以後再看,最可怕的就是:我所寫的、最可怕的事,竟然是真實發生過的事。而我能做的只有寫——女孩子被傷害了。女孩子在讀者讀到這段對話的當下也正在被傷害。而惡人還高高掛在招牌上……」在具荷拉和崔雪莉那裡,惡人不僅沒有得到和罪行相對等的懲罰,更令人絕望和憤怒的是,大多數的惡人並不以自己為惡:「精神力這麼弱還能當藝人?畢竟要站在大眾面前啊。」「因為惡評就這麼唧唧哼哼的話,那我覺得還是不要做藝人了比較好。」這是近日韓國某節目對曾在網絡上惡意攻擊過崔雪莉的部分網民的採訪。惡評者的言行很難不讓人想起魯迅曾提出的概念——「無意識殺人團」。「無意識殺人團」,秉承平庸的惡即不是惡。而這其中最可怕的是,當被戕害、攻擊和凌辱的人,試圖尋求一個復仇和反抗的對象時,竟然為這恨和仇找不到一個具體的復仇對象。最終,風刀霜劍後,她們被碾落成泥。在死後微茫的血色和潮汐般來去的關注中,生前作為偶像和女藝人被售賣、被觀看、被物化、被消費、被侮辱、被損害和被評論的命運依然在重複和輪迴。——她們不是林奕含,不是崔雪莉,不是具荷拉,而還是人們口中「最漂亮的滿級分寶貝」「人間水蜜桃」和「螞蟻腰」。崔雪莉離世後,在SM公司發布於網際網路的官方公告裡,她的勇敢、她的痛苦、她的「不合作」依舊不被看見,她「對個人自由、表現自由大膽地表露的新、新、新世代的標誌;是一個歡快踢開散發酸臭老古董味道的倫理綱領的勝利玩家」,「她是拿出了旁人不能及的勇氣去過了了不起的一生」、「向著自由用全身力量抵抗、用自己一生去實踐」 (演員劉亞仁語)的生命歷程,依舊被資本、大公司和整個主流社會結構選擇性地遮蔽和忽視。在官方公告裡,她依然只是那隻同時引發美和罪的「人間水蜜桃」,那個東亞父權制社會永遠期許和致力於塑造的「擁有著明朗微笑的可愛少女」,「她的美麗、她溫柔的心,將被我們永遠銘記,珍藏於心底」。是的,不論在林奕含、崔雪莉身後,還是具荷拉身後,被銘記和珍藏的還是那些陳舊不堪的形容詞——明朗,可愛,少女,美麗,溫柔……在以生命為代價的抵抗、實踐、抗爭和「復仇」面前,這些形容詞如此刺眼和虛妄。在崔雪莉離世兩天後,在日本工作無法回到韓國的具荷拉曾在直播中痛哭著承諾,要帶著雪莉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雪莉呀!歐尼在日本沒法過去,對不起!只能向你這樣道別,真對不起!在那個地方做你想做的,過得開心吧!歐尼會帶著你那份努力活下去,會努力……」然而,40天後,這個疲憊的破碎的在過去幾年裡備受摧折的女孩,熄滅了自己本就不多的生命的木炭,她帶著未盡的對友人的承諾和她曾那麼想要踐行的「姐妹情誼」,離開了。她把雪莉的「那一份活下去」連著自己的,一併帶走了。《1982年生的金智英》的作者趙南柱曾在這本引發巨大爭議的書的最後寫道,「由衷期盼世上每一個女兒,都可以懷抱更遠大、更無限的夢想」。在廣漠的「無物之陣」中,在平庸而又平均的普通人之惡裡,韓國娛樂工業既像一臺當代最完備、精緻、高效、代表著最高生產力的造星機器,為韓國和東亞世界源源不斷地製造和生產標準化的偶像產品,又如同一臺從未停止過享用和吞噬年輕生命肉體的娛樂圈「絞肉機」,在過去幾十年裡殘酷展演著這個東亞父權制最濃厚的社會裡,傳統保守的兩性觀念如何與資本財閥控制的娛樂工業一起聯手,製造出那如同空氣般無處不在的「厭女症」氛圍。而這個國家深以為豪的龐大造星機器和偶像製造流水線(紐約時報語),曾經獲得多少榮光,創造多少欲望、聲名、利益和權力,作為它另一面的那臺吞噬年輕偶像生命的「絞肉機」相應地就有多麼精緻嗜血和酷烈——這臺一體兩面的巨大機器,一方面製造出世界一流的幻覺蜃景和偶像產品,另一方面又最典型、劇烈地映射並且再生產著出東亞儒教文化圈延續千年但從未被動搖的文化規範和性別權利結構。崔雪莉與具荷拉的合照
圖源《1982年生的金智英》
僅僅因為出演一部事實上價值觀並不激烈的劇情電影,就被貼上「煽動社會仇恨、引起厭男風潮」的標籤,可見韓國社會由來已久的「厭女症」已經堅固到何種境地。2016年該書出版後,Red Velvet隊長Irene和少女時代成員秀英等人都曾在網絡或者線下活動中表示讀過這本書。隨後Irene被網友攻擊,部分男性粉絲剪毀或燒毀Irene照片,秀英則被大量網友攻擊為「女權主義者」。Apink成員娜恩只是因為使用了寫有「GIRLS CAN DO ANYTHING」文字的手機殼而引發爭議,遭受大量攻擊和指責。而在網絡上支持鄭有美出演該小說改編電影的演員劉亞仁則被攻擊為「沒當過兵的娘炮!」對女性的蔑視和矮化、對性別平權意識洪水猛獸般的抵制和恐懼,令厭女的氛圍,如同空氣一般無處不在地瀰漫在韓國社會中。2018年5月,韓國一成人網站曝出大量女性裸照,其中一位受害者是韓國著名主播梁藝媛。5月16日,梁藝媛通過25分鐘的視頻講述當時自己因為不得已和恐懼心理,被動擺出羞恥的姿勢。在網站看到自己視頻後,她曾經想過自殺,但最終還是決定站出來,因為自己是受害者。事件很快在韓國引發公眾關注,有網友向發起青瓦臺請願,希望政府能夠直面非法拍攝的問題。新聞發生後,為了讓更多人支持和聲援非法拍攝的受害者,韓國藝人裴秀智在網絡上傳了同意調查「XX工作室非法裸體拍攝」的青瓦臺請願網頁截圖。參與請願後,由於青瓦臺請願文中的攝影工作室信息不準確,波及到另外一間攝影工作室,很多網友抓住這個錯誤攻擊秀智,還有網友以「請求處秀智死刑」為題向青瓦臺請願,且有274人同意。更不用說「李勝利案」中那些被當做交換物和社交資源一樣被宰割和流通的女性肉身,和具荷拉過去兩年裡被前男友用公布親密視頻為由所實施的情感勒索和身心暴力。在現實之外的影視作品裡,我們也能輕易捕捉到東亞社會那種四處彌散的「厭女症」氛圍。在《經常請吃飯的漂亮姐姐》《1982年生的金智英》《問題餐廳》《天空之城》《春夜》《坡道上的家》《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嘉年華》裡,所有的女性故事線,像拼圖一樣組成了一個普通的平均的看似「自然」卻一直在被父權制社會和厭女症社會左右和塑形的東亞女性的一生:「剛蒸好的一鍋米飯,以爸爸、弟弟、奶奶的順序先盛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女孩子凡事要小心,穿著要保守,行為要檢點,危險的時間、危險的人要自己懂得避開」「只要有新人來,年紀最小的女性就會主動跳出來做一些瑣碎的雜事,明明就沒人拜託她們做這些事。但是男性新員工就不會這樣……到底為什么女生要主動做這些事?」2019年4月,東京大學社會學教授上野千鶴子因在東大入學式上的祝辭,引發世界範圍內的巨大迴響。上野千鶴子是亞洲女性主義研究最富盛名也是最具理論生產力的學者,而她學術生涯中最重要也是影響最為巨大的著作正是——《厭女症:日本社會的女性厭惡》。上野千鶴子將misogyny譯為厭女症,或女性蔑視。所謂厭女症,「就是絕不將女人視為與自己同等的性的主體,而是將女人客體化、他者化,更直接地說,就是歧視、蔑視」,而「以厭女症為核心機制的社會,被稱為父權社會」。在父權社會裡,男性位於二元性別秩序的核心位置,上野認為,在這個來自傳統儒家的秩序之下,「無論男人女人,無人能逃離厭女症的籠罩。厭女症瀰漫在這個秩序體制之下,如同物體的重力一般,因為太理所當然而使人幾乎意識不到它的存在」。如同重力和空氣般令人難以覺察的厭女症,在男性身上表現為女性蔑視,而在女人身上則表現為自我厭惡。例如,在那些在網絡上瘋狂攻擊穿衣自由的雪莉,並以「蕩婦羞辱」來對待她們的網友中,有不少正是女性。「厭女症」的社會崇尚順從、乖巧、可控的女性類別,推舉「聖女」式的女性,打壓所謂的「魔女」和「惡女」。這種分而治之,正體現了作為主體地位的男性,對脫離控制的女性的恐懼和不適。而正是要在這樣的性別潛意識框架中,我們才會明白試圖走出偶像束縛去做自己的崔雪莉、實踐穿衣自由的崔雪莉、試圖成為自己欲望和身體主體的崔雪莉,為何在過去幾年裡,極大挑戰並冒犯了韓國社會男性的安全感和主體感,也因此招致了無可記數的攻擊、惡評和謾罵。上野千鶴子寫道,男性慣於做欲望的發起和控制者,他們是欲望的主體。所謂「魔女」、「惡女」,「就是不服從男人的控制、在性方面過剩的女人。如果不喜歡這種用語,可以換為『自由地使用自己性身體的女人』。總之就是:『居然不經老子許可!』」而正是這種充分地自主和自決,讓崔雪莉成為鐵幕一般籠罩著的韓國厭女症社會中,那個最勇敢、叛逆和生動的不合作者,而不再是女團和東亞文化裡那個乖乖聽話的客體。雪莉身後,網友@王麗兮寫道,「大家對女性太苛刻了,女藝人一定要漂亮美麗年輕,這還不夠,還要服從,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在東亞,你必須服從於男權。只是和年長rapper談戀愛、不穿bra、發發ins,然後大家就接受不了了,各種惡評,各種羞辱,各種曲解,向她襲來,我不敢想像她該有多麼勇敢,面對各種男權、父權教徒的刺耳辱罵……而她只是想要掌控自己的身體,掌控自己的人生,選擇了一條不一樣的偶像人生……」四十年前,名利場新來的女星麥當娜試圖奪回權利,成為發出欲望表達欲望的主體,而不再是被觀看被凝視的欲望客體。她成功了,她冒犯一切,成為革命之路上的傳奇和全世界的偶像。而四十年後,在東亞現代社會的網絡上,依舊有女星因為不穿內衣、著低胸吊帶、表演時不慎走光,而被網友們如中世紀的女巫一樣用汙穢語言和毒箭般的惡評「獵殺」。崔雪莉
崔真實的墓地 圖源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