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的重慶,有位導演啟用日軍俘虜作演員現身說法,反省侵略戰爭、鼓舞抗日士氣及批判日本軍國主義,劇情與紀錄結合的電影方式,別出心裁,用心良苦。這部電影便是《東亞之光》。
導演為臺灣人何非光(1913-1997)。何非光本名何德旺,生於臺中,少年時因不滿被日本人辱罵為「清國奴」打架而被臺中一中開除,曾到日本就學,三十年代在上海作電影演員,後成為導演,1939-1948年間,在重慶、上海、香港、臺灣等地拍攝《保家鄉》、《花蓮港》、《蘆花翻白燕子飛》等九部電影,可惜多數已不存。
《東亞之光》的編導何非光和攝影師羅及之
冒著生命危險拍攝的電影
拍攝《東亞之光》的構想來自日本左翼反戰作家鹿地亙和池田幸子夫婦主持的節目「在華日本反戰同盟」來重慶演出,成員主要為一些悔悟的日軍俘虜。何非光大受啟發,將戰俘們提供的親身經歷素材寫成劇本,在重慶「博愛村」戰俘收容所挑選十位表現不錯的戰俘參加演出,雖然出過主角被暗害及兩人逃走被抓回的風波,戰時物質條件極其艱苦和遭日軍日夜轟炸,仍以八個月完成,在後方上映產生轟動。日軍攻陷香港後,軍官聞名調《東亞之光》來看,大發雷霆,要捉拿導演,其時何非光正在香港,與未來妻子朱家衛匆匆逃離,輾轉回到重慶。
製作經過:
上海是何非光的電影搖籃,重慶就是他的電影大廈。
1930年代末,日軍侵華日甚,何非光先到武漢再到重慶,成為「行營電影股」的基本演員,和史東山、孫瑜、袁叢美、高佔非、唐渝、馬彥祥等七八個人一起,住在「電影股演職員宿舍」。
這一年,何非光一連拍了《保衛我們的土地》、《熱血忠魂》等好幾部抗戰電影,而且都演日本人:浪人、間諜、軍官、士兵……他那一口純正流利的日語頻頻發揮作用,希望觀眾通過他的表演加深對日本侵略者的仇恨。
何非光
1940年春節,「在華日人反戰同盟」組織覺悟的日軍俘虜作反戰宣傳演出,併到中國電影製片廠參觀,參加茶話會,由何非光擔任翻譯。這些日軍戰俘的經歷非常吸引人,「中制」的演員劉黎說,「倘若將那群俘虜的故事編成一部電影,同時請他們扮演自己,現身說法,對抗日戰爭定有貢獻。」何非光意識到這是個絕好的點子,立刻產生創作衝動,來到離城數裡外的一個鄉間,那裡有一排整齊的平房,裡面牆壁上、樹幹上貼著許多紅紅綠綠的日文標語,這就是有著歷史意義的第二戰俘收容所——博愛村。他與戰俘生活在一起40多天,近距離接觸他們,收集到了更多鮮活動人的素材。
這些戰俘原先有的是縫紉工,有的是皮鞋匠,有的是船員,有的還是在校學生。一名叫足本二郎的日軍士兵傷勢很重,雖經中國醫務人員竭盡全力的救護,仍因流血過度而醫治無效。臨死前,他要求原日軍山本隊長轉告他母親:「給孩兒帶在身上的『千人針』護身符未能見效,但,我將把它帶到陰間去保護靈魂……」
何非光根據掌握的素材構思了一個劇本:日本帝國主義發動侵華戰爭後,高橋三郎、中村等新兵應徵入伍,調入佐佐木部隊。山本大尉對他們訓話,稱中國軍隊沒有抵抗能力,並告訴他們絕不能當中國軍隊的俘虜,否則性命難保。不久,新兵們在山本大尉的帶領下乘火輪由漢口赴九江戰場,途中遭遊擊隊襲擊全部被俘,最後被送到我後方俘虜收容所「博愛村」。早已在這裡接受改造的山本之弟次郎驚喜地認出了哥哥,但哥哥認為兄弟倆在這裡見面是軍人的恥辱。經過學習和改造,大多數戰俘為中國的寬大政策所感動,並認識到誰才是這場戰爭的真正敵人,什麼才是真正的「東亞之光」,只有山本思想轉變不大,情緒消沉。在一次由婦女工作隊徵募寒衣的公演中,戰俘們演出了自己編的活報劇《東亞之光》。演出前,山本收到家中的來信,深受觸動。演出開始了,當演到一名日本士兵與慰安婦糾纏時,山本眼前突然出現妻子和女兒在日本孤苦生活的幻覺,他忘記了身在舞臺,對那位角色扮演者揮拳痛打。山本的「假戲真做」贏得了臺下觀眾的熱烈掌聲。不久,在良知和正義感的驅使下,山本和戰友們毅然踏上對日反戰宣傳的徵途……
何非光別出心裁構思的這場由日俘演出的戲中戲《東亞之光》,也就用作這部電影的片名。「中制」領導層對何非光寫的劇本很感興趣,他們覺得,作為一個編導新手,前作《保家鄉》雖有不足,卻顯示了他編導方面的才能。將《東亞之光》列為「中制」1940年第一部投拍的影片。
電影攝製場景,這些日軍俘虜所用道具全部為戰場繳獲的真刀實槍
紛爭
何非光決定仍採用他最欣賞、也最符合這部電影實際情況的紀實風格拍攝,他想借調同屬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管轄的第二俘虜收容所中的日本戰俘,讓他們出演自己的親身經歷,甚至用他們本人的姓名,對白就用日語,配以中文字幕;而且就在日軍戰俘收容所實地取景,日本軍服是從前線繳獲來的,道具也無須多加工……如此既省錢又真實,他為自己的創意而興奮莫名,但有些人認為給這些戰俘配備武器進行表演,無異於給予自由,危險性很大。但何非光決定「冒一次險」,因為只有讓俘虜們來扮演俘虜,才能使影片產生最大限度的真實感和說服力。
在收容所體驗、考察38天後,何非光從戰俘中挑選了山本燻、植進、高橋三郎、高橋信雄等品行較端正、思想較可靠、符合劇中角色需要的十餘人,告訴他們:拍攝電影《東亞之光》,是為了宣傳中日兩國人民必須聯合起來打倒日本軍國主義、打倒戰爭罪犯,從而迎來真正的東亞之光的理念。並且聲明,拍攝此片完全取決於自願,絕不勉強。
被選中的日本戰俘心情矛盾,經過一星期的思想鬥爭,他們陸續表示願意參加拍攝。文壇巨子、收容所副所長沈起予也被選中扮演電影中的收容所所長,在他的帶領下,日本戰俘演員們住進了「中制」的宿舍。要頑固的俘虜在幾個月的時期中,有感情的工作,非先讓其感情不覺拘束不可;讓其感情不覺拘束,非先使其日常行動稍微自由不可。但是其自由行動了,在這難免複雜的環境中,也許會使他們起潛逃之意。不然,就是怕其自身不徹底理解正義的大道,而叛亂,傷害我們的生命財產。
這些的確是要顧慮到的嚴重問題。所幸,合肥光擔保說:本人曾留學東京一載有餘,對於日本人的短氣、義氣、邪氣、正氣、淫氣等等各種各樣的好壞習氣,都略為體會過一下。 依我個人的見解,若善用方法,大體上不致於發生危險,雖然是不免很麻煩的。要使工作推進到預定的目標,應該耐煩,我想。尤其在今日中國,任何事業都非出以絕大的心和毅力,不能有所成就!
值此,《東亞之光》攝製組正式成立了,除了戰俘演員,中國演員則有王珏、鄭君裡、戴浩、楊薇、朱銘仙、朱嘉蒂、張瑞芳等;還調來中國陸軍士兵數千人、飛機若干架,參加攝製。何非光又過了一下演員癮,飾演一名膽小怕事的日本新兵,被大夥戲稱「以假亂真」。
出演電影的日軍俘虜
劇情梗概:
抗日戰爭時期,重慶博愛村俘虜收容所關押著一批日軍戰俘。一天,收容所組織已逐漸覺悟的戰俘排演反戰話劇《東亞之光》。有記者前來採訪,戰俘高橋三郎心情沉重地講述自己參加侵略戰爭的經過:兩年前,日軍大舉入侵中國,高橋三郎和其他日本青年被徵參加侵華戰爭。在去往中國的途中,山本隊長對新兵的訓話中極力詆毀污衊中國,新兵對其言論深信不疑。當他們抵達中國不久,高橋與山本隊長就被中國抗日遊擊隊俘虜,解送後方看管。在收容所裡,高橋與被俘士兵有感於中國政府的寬大政策和人道主義待遇,以及被俘時憤怒的中國百姓圍住他們,控訴日軍暴行的情景,使他們漸漸地覺悟和轉變。從而積極參加收容所舉辦的反戰話劇的排練。但是,山本隊長卻執迷不悟,雖經其胞弟山本次郎的苦勸也不為所動。一名受重傷的戰俘中村在彌留之際,囑託山本將來回國後轉告其家人,護身符「千人針」並不靈驗,以及他的一番懺悔,令山本心裡受到強烈震動。後來,收容所裡的戰俘參加政治部婦女工作隊組織的徵募寒衣的公演,山本參加演出時觸景生情。他想到自己參加侵略戰爭,被迫妻離子散的情景幡然悔悟,之後,他終於和其他戰俘一起參加反對日軍侵略中國的宣傳工作。
由日本人發出的反戰聲音,讓日軍惱羞成怒
一波三折的拍攝歷程
按照計劃,《東亞之光》的全部戰俘演員,以劇中人物的樣子化好妝,在春節勞軍日那天上街遊行,宣傳抗日、為前線募捐。當他們穿戴好所熟悉的軍服、軍帽、皮鞋,拿著步槍、軍刀等武器時,表情非常複雜。何非光的襯衫被冷汗浸透,因為他們攜帶的步槍雖然沒有裝上子彈,但槍上有刺刀,還有軍刀,極怕出現意外。直到遊行結束,一切平安,把他們的武裝解除之後,何非光心裡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深深吐出一口氣,然後暗自高興——這次遊行等於為他的拍攝試了一遍戲,證明安全可以得到保證。
《東亞之光》的拍攝引起國內外的極大關注,去現場參觀者絡繹不絕,卻激怒了日本侵略者,那些軍國主義分子將被俘視為違背「不成功便成仁」的武士道精神,更遑論那些戰俘竟參加抗戰影片的拍攝,而且以自己的經歷宣傳反對侵略戰爭。日方一方面大造輿論:「日軍沒有被俘人員」、「影片中被俘士兵的扮演者均系中國留日學生」……同時百般阻撓影片的攝製,派出了12架轟炸機,拍攝《東亞之光》的攝影棚及攝影器材被炸毀,兩名布景工人被炸死。那位飾演主角山本大尉的戰俘山本燻則突然暴死,喉管呈急性條狀潰爛,狀如中毒。大家猜測此系日本特務所為。加上預算超支、膠片不足等等原因,《東亞之光》的拍攝幾近夭折,日俘也只好暫時送回收容所。
後來在俘虜收容所所長鄒任之協助下,何非光物色了一名外貌與暴死的山本燻相似的戰俘,讓他來頂替山本燻。《東亞之光》才得以再次開機,但是,兩名戰俘帶著私藏的乾糧趁人不備在外景地逃跑了。在離重慶不遠的萬縣,他們重被抓獲,押回收容所。何非光便又挑選了兩名戰俘,替換逃跑者。
演員之一鄭君裡
電影史上的奇蹟
1941年元旦前夕,歷經8個月拍成的《東亞之光》在重慶國泰大戲院隆重首映,規模空前,軍樂隊演奏的雄壯樂曲響徹山城,也震撼著人們的心靈。
在影片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日軍戰俘代表植進說:「我們莫名其妙地卷進戰爭的漩渦,我們不知為什麼到中國來……」而另一位日本反戰代表說:「我們被徵入伍來到中國,可我們的家人還在國內伴隨著飢餓和死亡,欣喜我們得到新生,看到了真正的東亞之光。」
第二天,重慶《新華日報》作了詳細報導並發表短評《偉大的愛》,將《東亞之光》喻為「一柄正義之劍」。這部紀錄片風格的電影片長30分鐘,最大的特色是片中日本俘虜都是由真正的29日名本俘虜扮演的。影片主要內容是講日本戰俘的遭遇和覺醒,讓戰俘接受記者採訪,反省侵略戰爭,在影片結尾,覺悟了的戰俘參加了對敵宣傳工作。這部電影揭露出,日本侵華戰爭不僅給中國帶來了巨大的災難,也給日本人民造成了巨大的痛苦。
電影演出海報
自開拍後發生一個又一個「事件」的《東亞之光》,無疑產生了極為轟動的效應,是抗戰期間任何其它電影所無法比擬的,令充滿好奇的觀眾觀影興趣大增,所以票房遙遙領先。而何非光創造的獨特紀實效果,當時在世界上還史無前例,堪與五年後問世的義大利新現實主義巨作《羅馬,不設防城市》媲美,但《東亞之光》走得更遠,它連一系列主要人物都是真人真名。其中有一個表現俘虜宿舍內景的長鏡頭很有特色,攝影機先橫移再轉為縱向推進,把設有一排排整潔床位的寬敞宿舍以及生活其中的戰俘身影都真實地展示在觀眾面前,視覺效果非常好,盡顯攝影大師(羅及之)風範。加上作曲家許如輝創作的電影音樂為《東亞之光》增色添彩,這部抗戰巨片完全夠得上國際水準。 何非光後來解釋這樣處理的原因:「當時很多人,尤其是國際上,不相信中國會俘虜這麼多日本兵;日本輿論也說是中國的誇大宣傳。所以我要拍一個完整的全景,來證明它的真實性。」「真實性」正是這部影片的優點,重慶「博愛村」戰俘收容所的實景拍攝、日本戰俘的現身說法都使這部影片很有說服力,在抗日戰爭的關鍵時期起到了良好的宣傳作用。
《新華日報》報導
在重慶的美國駐華大使官員布瑞格原來也對日軍戰俘參加反戰影片的演出持懷疑態度,他認為日軍崇尚武士道精神,以他們「不成功便成仁」的偏執和狹隘,即便做了俘虜也不會為敵對方作宣傳。但是當他觀看《東亞之光》並確認那些「演員」的戰俘身份後,連稱這是世界電影史上的奇蹟!
演員之一張瑞芳
附:
演職員表:
監製:軍事委員會政治部
製片:鄭用之
編導:何非光
故事:劉黎
攝影:羅及之
錄音:鄭伯璋
布景:姚宗漢、韓尚義
劇務:戴浩
場記:房勉
場務:盧業高
場務主任:王瑞麟
劇務主任:孟君謀
剪輯:鄔庭芳
音樂:任光
特請軍政部俘虜收容所所長鄒任之、沈起予協助拍攝
山本隊長---江戶洋
高橋三郎---高橋三郎
植進---植進
關村準尉---關村
中村上等兵---中村
玉利上等兵---玉利
高橋一等兵---高橋信雄
岡村喇叭卒---岡村
谷口一等兵---谷口
田中一等兵---何非光
厭戰的日兵---鄭君裡
遊擊隊女兵甲---朱嘉蒂
遊擊隊女兵乙---楊薇
遊擊隊女兵丙---鄭挹瑛
山本隊長之妻---虞靜子
神槍手---戴浩
農婦---朱銘仙
舞臺監督---江村
演講者---張瑞芳
新聞記者---孫堅白(石羽)
遊擊隊司令---王珏
護送官---郭壽定(陽華)
俘虜收容所所長---鄒任之
俘虜收容所管理員---沈起予
重慶·中國電影製片廠1940年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