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關於劇場的隱喻,根植於人們對哲學的理解之中。在古希臘,參加公共活動,是常有的事,劇場只是其中之一。
而到劇場之中的人,大致有這樣幾種:一種是演員或參賽者,他們投身於競爭性的活動之中,追逐榮譽展現卓越;一種是看臺上的觀眾,他們不參與競爭,是整個活動的旁觀者;還有一種是生意人,趁著人多好做買賣。
在這三種人之中,生意人的地位最低,因為他們的行為,只為著欲望的滿足,既不展現卓越,也顯示不出高貴。演員或參賽者稍好,他們的行為如果表現良好,能展示出某種卓越的品質,這是古希臘人所看重的。而地位最高的,無疑是看臺上的觀眾,他們靜靜地端坐在那裡,以旁觀者的心態打量著這一切,猶如恆星般高貴。
後世所謂的哲學家所扮演的,正是旁觀者的角色。他們所從事的理論工作,也並不以直接介入現實為要務,因為在根本的意義上,他們所追求的乃是認知意義上的真。但這樣一種對哲學和哲學家的正統理解,從古希臘開始,即屢遭挑戰。
在這樣一種背景中,當法國當代哲學家阿蘭·巴丟(Alain Badiou)提出「反哲學家「這一概念時,就一點都不令人奇怪了。在反哲學家的譜系中,巴丟列出了一個不短的名單,其中包括赫拉克利特、聖保羅、帕斯卡、盧梭、克爾凱郭爾、尼採和拉康,而他對維根斯坦哲學的考察,正是將其放置在這樣一個譜系之中進行的。
在《維根斯坦的反哲學》一書中,巴丟主要以維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為解讀對象,闡發了維根斯坦哲學的意義。
而對於《哲學研究》一書,巴丟則持一種極端反感的態度,不僅是因為此書對數學的蔑視,更在於它在20世紀英美經院主義哲學(即分析哲學)中的正統地位。
巴丟針對《哲學研究》的態度,並不難理解,但正如劉雲卿在《阿蘭·巴丟的維根斯坦》一文中所指出的,這一態度並不正確。
其誤解之處在於,巴丟混淆了維根斯坦本人的思想和對維根斯坦的巨量闡釋,而在這兩者之間,存在著根本性的差異。因為即使以巴丟的標準看,無論是形式還是內容,《哲學研究》對當代西方哲學而言,都是極具挑戰性的。
維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運用現代邏輯的方法,討論了世界、事實、事態和對象等形上學問題。但他對這些問題的討論,是在對以往哲學的批評中展開的,更確切地說,有一個反形上學的維度。
維根斯坦在此書中,做出著名的可說/不可說之分,並指明真正可說的東西,是與可觀察的經驗相關的,即自然科學的命題。而那些超驗的東西,諸如上帝、倫理、美學等,則是不可說的。
巴丟指出,「哲學的荒謬性在於它相信自己能夠迫使不可言說之意義(即上帝,如果人們願意這麼說的話)在命題意義的形式下言說自身。」
以我們的語言表述,即維根斯坦認為,傳統哲學因為誤解了語言的用法,將形上學當成了科學,自以為是在追求真的東西,但哪裡知道,這樣一些東西在根本上是無意義的。
哲學不是理論,而是一種行動,這是維根斯坦關於哲學的著名主張之一。以我們在本文開篇即談及的那個隱喻看,這一說法的顛覆性在於,它將哲學與科學剝離了開來,即不再認為哲學追求認知意義上的真,而更多的是一種行動。
如此一來,哲學家亦即不再是那個靜靜的旁觀者,而更多扮演政治家、演員或參賽者的角色。行動顯示價值。「上帝」一詞的意義,即不存在於命題之中,而是在行動中顯現。
巴丟指出,「數學是橫亙在通向行動的倫理至高點之路上的主要障礙。」因為,「如果數學能思考,那麼柏拉圖主義就有意義。」而如果柏拉圖主義有意義,那么正如傳統哲學所堅持的,沉思才是高貴和第一位的,而行動永遠是次等的。
事實上,在傳統形上學之中,數學處於極為核心的地帶。數學關係的永恆性,昭示著這樣的真理,即人們只有將自身的畢生精力投入到形上學的研究之中,才有可能獲得真正意義上的不朽。思廬edit
而在現實的世界之中,一切都是變動不居、轉瞬即逝的,因此,針對具體事務採取的任何行動,都只有相對的價值和意義,而在根本上不具備任何永恆性。維根斯坦深知這一點,但正如巴丟指出的,他認為「自柏拉圖以來,數學是一種主要欺騙,即形上學欺騙的決定性支撐。」
在上述的意義上,為確立行動的優先性地位,對柏拉圖主義數學觀的批判,就在所難免。巴丟指出,「在晚期維根斯坦向著智者學派轉變之時,根本性的措施在於將數學相對化、懸置以及人類學化,歸根結底是將數學打造成一種傳統遊戲,其最終的依託是我們的語言習慣。」
這樣一來,一切必然為真的東西都不存在了,有的只是相對的東西。這就在根本的意義上,為確立行動的優先性掃清了障礙。
從巴丟立場看,他對維根斯坦思想中行動之優先性的確立,持一種肯定態度。而且,他還相當激進地認為,維根斯坦在其個人生活之中,對這一思想貫徹得不夠徹底。因為維根斯坦在做過各種各樣的行當之後,最後當上了劍橋的哲學教授,而這「在行動的照耀下顯得荒謬,甚至令人噁心。」
但如果換一個角度,我們亦可清楚地看到,維根斯坦對行動的強調,一旦推至極端,正如20世紀所有激進的政治運動一樣,其實是十分危險的。
當有人告訴維根斯坦史達林主義的反自由狀況時,他曾這樣回答:「專制並不讓我感到憤慨。」他甚至還說,「在我內心深處,我是一個共產主義者。」維根斯坦在面對現實政治時的幼稚狀況,表明人們對行動之優先性的積極強調,是多麼容易走向一條危險的歧路。
來源:愛思想網
作者:李文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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