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蒂妮》鯰魚寫的分手詩

看到他和他的她離開，溫蒂妮緩緩地將自己沉入靛藍色的湖底。此刻，她已經是一個愛的精靈了。

這是《溫蒂妮》的最後一個鏡頭，一個來自「愛的目送」的主觀視點鏡頭。 在藍的孤獨以下，和水的落寞之中。

這是導演克裡斯蒂安·佩措爾德（Christian Petzold）「元素精靈三部曲」的第一部。所謂元素精靈，大抵就是化用了《尼伯龍根之歌》等德國民間英雄史詩的賦魅基因，來講一些德國的當代故事，並示意這些古老的根源在如今德國的現代化面貌吧。正如《溫蒂妮》這部影片中的鯰魚大鞏特爾（Big Gunther）和源自中世紀民間傳說的溫蒂妮（Undine）原型——她是一個水中的精靈，在她身上有一個逃不開的詛咒，她將殺死背叛自己的男子，並將重歸水中。時光兜轉，在21世紀20年代的當下德國，古老的精靈已經搖身一變成為每天在城市發展局中講解柏林歷史的講解員，卻依然躲不過這個尾隨的詛咒。

報復的精靈

溫蒂妮不愛約翰納斯，她只是離開了他會死。「如果我工作完回來你不在，我就會殺了你」，她對這個不忠於自己的男人發出了莊重的預警。 但是，男人們只會等待自己愛的女人，在多巴胺的蠱惑下。露天咖啡廳空空如也的座位，宣告了一個變節男人的誠實。心中的海嘯在狂卷，下一秒就是幹掉這個情愛的叛徒。從這一幕起，這個現實主義向度的故事驟然走向了可以看作是某種電影原型的德式奇幻主義，佩措爾德用變形了的遙遠聲音和鏡頭的急速推進來營造這一風格的狂飆突變。一個飄渺的聲音——輕聲呼喚」溫蒂妮「的名字——從咖啡館的水族箱中傳來，同時一個臉上寫滿了溫柔和愛意的陌生男人走進咖啡館，笨拙地表達著自己對溫蒂妮的好感。水族箱炸裂像一顆燃燒的炸彈，一場大水送來了新的愛情衝滅了溫蒂妮已經呼之欲出的殺意。 有了新情人，誰還在乎老的。

這是這部電影的開場，從此整個故事朝著亦真亦假、難辨真假的道路馬不停蹄地狂奔下去。比如，湖底的鯰魚、已腦死亡的克裡斯託夫打來的電話、潛水時看到的已失蹤的溫蒂妮的幻影——一種暴力截肢後的幻痛（phantom pain），對在熱戀期突然消失在你生命中的人的一種噬骨的懷念。但是，對於一個精靈故事而言，真假是最不重要的。在德國人偏愛的奇幻片之下，我們在一個難以置信的故事中，看到了某種愛情的本質。

鯰魚帶走了昨日的精靈

當你在橋上看到那人時，你的心跳漏了一拍。愛欲的至極，是一種瘋狂的動物性行為。這一點在這個馬克斯·奧菲爾斯《輪舞》式樣的愛情接力賽故事中，是體現在每一個人身上的。為了新女友的電話，完全顧不上對前女友的死亡威脅的善後，爽爽利利地讓那張咖啡桌成空，這是喜新厭舊的約翰納斯。得不到就要毀掉，沒有愛我會死的，就是佔有欲極強的溫蒂妮。當然，最顯明的例子，還是體現在張著一張肉慾忠犬臉的克里斯多福，這也沒啥，我們都理解那種愛的綿密，那種追火車的傻勁兒，每一秒都想要和女友合二為一，在半夜的湖邊狂喊著「溫蒂妮」的名字。真正為愛生，為愛死，大腦被力比多攻佔。

這是一部在視聽語言上充斥著技巧主義的電影，為了製造出一部精靈寓言電影的氛圍，佩措爾德進行了各種既華麗又簡潔的嘗試。從開篇的談判場景的正反打，到各種直逼人心的急推，還有在講解柏林城市發展時談到「我們現在身處何處」的那個經典的Google地圖放大式鏡頭——暴露了工作中的溫蒂妮的心猿意馬。最打動我的，還是那個湖上的嘆息與床上的呻吟的平行延遲對照，一種詩的哲學。這是我個人認為全片美的至高點。雖然該片在此後，尤其是後半段，在影像上隨著精靈主題和謀殺的顯形，越來越趨向於一種向德國表現主義或赫爾佐格致敬的恐怖景觀：克里斯多福在水下遇到溫蒂妮的那一個鏡頭，一種鬼魅的驚怖。

對孤獨影像的致敬

在講解柏林城市發展歷史時，溫蒂妮說：柏林，這個詞的意思，就是沼澤或沼澤中的幹地。水下的大鞏特爾鯰魚是潛藏在這座城市地下的德國的歷史文化與全部的記憶，是它最後喚回了溫蒂妮。《溫蒂妮》這部影片，也因為藉由城市發展局的歷史學家溫蒂妮之口，那些她重複念著的解說詞，指向了一種對於柏林歷史的參照。古代的精靈穿越時間，變成穿著工作服的講解員，提醒著人們——不要忘了昨天，昨日的精靈仍然潛伏在都市的每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在這片沼澤的幹地中，一尾巨大的鯰魚送來了一封它寫的分手詩——可以告別，但永遠不要忘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