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型歷史紀錄片《定遠歸來》於9月17日晚22點39分在山東衛視三集連播。
且看這篇導演手記:一個民族對於海洋夢想的渴望。跟著《定遠歸來》導演耿慶濤一起走進那段塵封的歷史。
歸來,不是一個結束的瞬間,
而是一個過程。
這個過程至少已經過了兩個甲子。
又是一個甲午年。我們看到了什麼?
這取決於我們向哪裡尋找歷史。
我們向哪裡去尋找歷史
文:耿慶濤 《定遠歸來》導演
最早對於甲午戰爭,對於北洋水師的印象,來自於52年前的電影《甲午風雲》。除了鄧世昌的英勇讓人為之一振外,其他的時間心裡都像壓著一塊巨石,說不清的憤懣和鬱悶,久久不能散去的恥辱感和壓迫感。這是一段怎樣的歷史,怎能讓人如此難以釋懷?
隨著對這段歷史的熟悉,隨著拍攝的不斷深入,我的憤懣與悲痛竟化成了反思。
又是一個甲午年,中國人的海洋夢想又一次被喚醒,我們決定從一艘船開始,去揭開中國人內心的傷痛,重新經歷這段歷史,去看一看傷痛的背後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們還要從一群人開始,他們心存著一個民族對於海洋夢想的渴望。
複製定遠艦,從不可能到可能
定遠複製件
定遠艦是北洋水師的旗艦,德國伏爾鏗船廠製造,1885年回到中國,編入北洋水師,曾經被稱作亞洲第一戰艦,他7千多噸的排水量一直到遼寧號建成之前,從未被後來的中國軍艦超越。在1895年威海衛劉公島戰役後,被日本魚雷擊中,北洋海軍提督,定遠艦管帶劉步蟾在最後時刻,為防止被日本人利用,下令炸毀,從此以後,定遠艦就消失在了人們的視野中。
2000年時,威海一家企業決定複製這艘當年北洋水師的旗艦,卻發現幾乎無從下手,即使國內著名的研究專家也只能給出一些文字的記載、少量的外觀照片和一份簡單的線圖,僅靠這些資料,根本無法實現原貌1:1複製定遠艦的目的。
幾次討論後,兩個年輕人的出現,讓這些專家們突然覺得,複製定遠艦有了希望。
這兩個人一個叫陳悅,江蘇靖江人,法律學校畢業後在科技市場維修組裝電腦;一個叫李玉生,廣州人,是一名飛機機械師。他們在一個叫北洋水師的網站上發表了一片關於定遠艦構造的文章,還給出了一些定遠艦的圖片,很多圖片都是專家們第一次看到。
原來,2000年時,網際網路開始普及,陳悅看到網上關於北洋水師的資料寥寥無幾,而且很不客觀,就決定自己建一個北洋水師網,裡面發布了很多他想方設法搜集來的一些相關文章,並吸引了李玉生的注意,於是,在網上,他們開始聯繫。
從小就喜歡研究艦船的李玉生把一本英國出版的《蒸汽時代的中國海軍》推薦給陳悅,裡面就有定遠艦的很多參數資料,陳悅就把這些東西發在了北洋水師網上。
從此,他們開始利用網絡搜集到越來越多定遠艦的技術細節,也因此引起了甲午專家們的注意,並邀請他們參與定遠艦的複製。
然而,他們也沒有定遠艦詳細的結構圖,要想真正原貌複製定遠艦,談何容易,直到2003年,一位叫波蘭老兄的外國網友給他們寄來一份定遠艦的母型——薩克森型戰艦的圖紙,終於,他們根據從世界各地搜集的照片、繪畫,仔細比對,最後完成了定遠紀念艦的建造圖紙。
2005年,定遠紀念艦回到威海港,消失了100多年的定遠艦終於再現中國海岸。
然而,對於定遠艦的研究,卻並沒有因此結束,而是剛剛開始。因為定遠紀念艦的出現,吸引了更多人對於這艘戰艦的注意,從此,一些更為震驚的歷史檔案逐漸浮出水面。
網際網路時代的歷史研究者
陳悅(右一)
當我第一次在海軍史研究會會長陳悅家中,看到他從世界各地搜集來的北洋海軍檔案資料,第一次感受到,歷史並不遙遠,它仍然鮮活地存在著。
海軍史研究會是一個鬆散的民間協會,裡面的人大多都是有著不同職業的業餘愛好者,而且大多相隔千裡,主要靠網絡聯繫。裡面最活躍的人物,有廣州的飛機機械師李玉生,北京的自由藝術家方禾,杭州的建築設計師張黎源,上海畫家顧偉欣,威海公司職員孫建軍,報社記者高洪超等。
用甲午戰爭史研究專家姜鳴的話說,他們開啟了甲午戰爭歷史研究的一個新面貌。
利用網絡,他們從世界各地搜集到各種以前研究者從未見過,甚至都未曾想到會有的各種第一手的鮮活檔案資料;到利用網絡,他們完成了信息共享,並能利用各自的職業特長合作研究;利用網絡,他們讓自己的研究成果吸引了更多人的參與。
當這些來自世界各地的檔案資料出現在研究者面前時,就形成了一個清晰的定遠艦形象。
定遠艦的出生證明——定遠艦製造合同
定遠艦購艦合同
張黎源是一個80後,2000年北洋水師創建時,他還在上高中,但是已經開始迷戀上了北洋水師的研究,也為北洋水師網站寫了很多的文章。後來,他到英國留學學習建築設計,業餘時間,開始在英國尋找當年北洋水師艦船的歷史材料,因為,有四艘北洋水師的戰艦就是在英國的紐卡斯爾建造的。後來,這四艘戰艦在英國留下的資料,就這樣陸陸續續發到的北洋水師網站上。
2009年回國後,也就是定遠紀念艦複製成功四年後,他到南京圖書館查閱歷史檔案,在搜索欄裡輸入了一個「艦」字,竟然出現了一份名為《中國駐徳大臣李與德國士旦丁伯雷度之伏爾鏗廠兩總辦訂定鐵艦合同》,對這分合同進行了詳細的研究後,他發現,這份合同有3萬多字,除了雙方的一些製造協議外,後面還附有鐵甲艦的詳細說明,對很多零部件都有詳細的描述,甚至對零部件的重量都作了明確的記錄。根據籤訂時間和籤訂人,他發現,這很有可能就是定遠艦的製造合同。
他馬上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陳悅和甲午戰爭研究專家姜鳴,兩人第一時間趕到南京圖書館,再次對這份合同進行了詳細的研究。
這份定遠艦合同是首次出現在北洋水師研究者的視野中,他們激動的心情難以言表。
細心的姜鳴發現,在附合同之函上,竟然還明確說明雙方不得以任何形式進行賄賂,以保證定遠艦的製造質量。
從此,定遠艦有了出生證明。
遲到的定遠艦原廠圖紙
就在張黎源發現合同的同時,陳悅收到了一封來自德國的電子郵件,發郵件的人是德國多特蒙德工業博物館的館長辛格爾,他正在研究德國造船的歷史,他聽說中國人複製了一艘當年德國伏爾鏗船廠製造的定遠艦,便決定自費前往威海考察這艘紀念艦,但是需要中國人的邀請函,於是,從網上一搜,就搜到了陳悅的名字,陳悅欣然邀請他前來參觀。
可是後來發生的事情,卻讓陳悅一生都難以忘懷。
兩人見面後,陳悅帶他參觀了定遠紀念艦,辛格爾對這艘紀念艦進行了詳細的考察和紀錄。坐下來吃飯時,辛格爾拿出了一個人的照片,這個人叫哈克,就是定遠艦合同上的德方籤約人,定遠艦的設計者。接下來,辛格爾從包裡又拿出了厚厚的一摞紙,說,這是漢堡海事博物館館長讓我捎給你的禮物,你看一下吧。
陳悅展開後發現,這居然是定遠艦的原廠圖紙,他竟一時哽咽。在複製定遠艦時,他曾苦苦尋找,但一直沒有找到的定遠艦圖紙就這樣不經意間出現了。
對於複製定遠艦來說,這份圖紙來的太遲了。但是對於陳悅來說,這份圖紙仍然是他一生中最寶貴的禮物。
火燒定遠,東京上野公園上演的軍國狂歡
在陳悅家中的資料中,我們發現了一張日本的浮世繪,數萬日本民眾聚集在東京上野公園,在公園的不忍池上,漂著兩艘用紙紮成的巨大紙船,其中一艘上面寫著定遠二字,另一艘則是鄧世昌的致遠艦。兩艘大船燃燒著熊熊烈火,日本民眾高舉雙手,熱情狂歡。
這幅畫描繪的是1895年日本聯合艦隊在威海衛全殲北洋水師後,消息傳到日本,日本民眾舉國狂歡,在上野公園舉行了火燒定遠儀式的場面。
擊沉定遠,一直是甲午海戰前日本海軍和民眾的心結,日本為擊沉定遠,暗中努力了近十年的時間,建造出了一隻與北洋海軍實力相當的艦隊。那麼日本為何把定遠艦作為如此重要的一個象徵呢?他們對擊沉定遠的願望是從何而來的呢?
長崎事件被日本軍方利用,引起日本民眾對中國的仇恨
長崎事件傷亡名單
1886年,北洋水師的定遠艦前往長崎港進行第一次大修,當時的長崎是日本的開放港口,任何國家的船隻無需照會便可隨意進出,中國船隻當然也具有這樣的權利。
中國水兵在修船時上岸到長崎的唐人街遊玩,和日本警察發生了衝突,最後演化成一場中日雙方的群毆,各有傷亡。事件發生後,雙方各執一詞,日本媒體大肆宣傳中國水兵肆意作為,欺負日本民眾,警察出面維持秩序,卻引起中國水兵的圍毆。而中國的《申報》也在第一時間報導了這件事情,認為日本警察手持刀劍濫殺中國手無寸鐵上岸購物的水兵。
不管事情的真相如何,這次事件因為中國海軍的強大讓有侵略中國野心的日本十分忌憚,以外交上中國的勝利告終。
從此後,日本軍方通過媒體大肆宣揚中國清政府憑藉海軍實力強大而欺辱日本,日本必須也要建設自己強大的海軍,擊沉定遠艦,擊敗中國海軍。兒童中竟然出現了「擊沉定遠」的遊戲,遊戲方式五花八門,但是都以「擊沉定遠」為遊戲的最終目標。
由此可以想像,為何會出現上野公園火燒定遠的狂歡場面了。
上海鋼筆畫家顧偉欣移居威海 潛心繪製甲午主題鋼筆畫
顧偉欣,上海人,從小學習繪畫,偶然的機會認識了北洋水師網站的站長陳悅,聽說中國關於甲午戰爭的繪畫少之又少,現在看到的歷史繪畫大多來自與西方和日本,便放棄了上海的安逸生活,來到甲午戰爭研究者的聖地--威海,買房、把父母接過來、住下、潛心繪製甲午戰爭主題的鋼筆畫。為了真實,他竟成為一名研究者,他的繪畫中,每條船都儘量符合原貌,即使是桅杆的繩子數量都要符合歷史原貌,加上藝術的表現,一艘艘艦船出現了,一個個戰爭的場面也出現了,這些繪畫成為《定遠歸來》紀錄片中特效製作的基礎元素。
船模大師李民花費二十年心血 重現北洋海軍艦隊雄風
李民
李民,煙臺的一位船模大師,是中國少有的堅持用手工製作的方式製作船模的大師級人物。他製造的船模精緻準確,每一件都是精美絕倫的藝術品。但是,因為手工完成每一個零件的加工製造,一艘船往往需要數月甚至數年的時間。也因為如此,他的作品難以批量生產,也就很少有人問津了。
為了在定遠紀念艦展示更為精細的定遠艦形象,陳悅一直在尋找一個製造船模的人。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在煙臺山上看到了李民的船模工作室,被李民的手藝折服,便跟他談起製造定遠艦船模的事情,沒有想到,李民也是一位對北洋海軍艦船情有獨鐘的愛好者,但是苦於資料的缺乏一直沒有動手製作。
按照李民的說法,他在煙臺山等了多年,仿佛就是在等待這一次會面。
在得到陳悅提供的資料後,李民開始製造定遠艦船模以及北洋水師所有的艦船模型。
定遠艦原廠圖紙沒有能夠為複製定遠紀念艦起到作用,卻為李民製作船模提供了最為珍貴的參考。
終於,他用了三年時間,製造出了北洋艦隊全盛時期的陣容,並陳列在了劉公島上的甲午戰爭博物館裡。
當他試圖再次製作更為精細的模型時,卻遭到了一次毀滅性的的打擊。
2012年的一天,他在煙臺郊區租借的一個車間發生了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火,已經快要製作完成的北洋水師艦隊被付之一炬,多年的心血蕩然無存。
然而,痛苦與無奈之後,卻是從頭再來。李民在他新租的工作室裡掛著一個標語:敢於勝利。並再次一個零件一個零件的開始製作北洋水師艦隊的船模。
這份執著,也許只有深深愛著這件事情的人才能做到。
歷史沒有了載體就會被人淡忘 一個自由藝術家的正業
(左)方禾(右)陳悅在討論北洋水師著裝
方禾,大學學的是雕塑,畢業後開始電腦特效製作,為了電視劇《走向共和》中的一個電影鏡頭認識了北洋水師網站的站長陳悅,後來開始利用的他的專業複製歷史中的實物,龍旗龍標,服裝印章,從歷史資料中尋找這些東西的樣貌,進行儘量逼真的複製。
在他眼中,歷史就是由很多很多的碎片組成的,這些碎片被隨意丟棄後,附著在上面的歷史信息也就隨之而去,很容易被世人遺忘。一個忘卻了歷史的民族是可怕的,可是當歷史的遺蹟慢慢地消亡,人們如何還會記起這些歷史?
為了不忘記這段歷史,為了懷念複製定遠紀念艦的日子,他把自己的婚禮都放在了定遠紀念艦上舉行。這次婚禮,讓海軍史研究會的網友們聚在了一起,這是方禾的幸福時刻,也是他們所有人的幸福時刻。
方禾的家就是他的工作室,堆滿了各種資料和材料,還有已經製作完成的丁汝昌提督印,北洋海軍洋員的服裝以及為定遠複製艦製造的龍旗等作品。這些東西就是他所認為的歷史片段,因為歷史就是由這些碎片組成的,上面附著著歷史最真實的信息。
定遠遺骸散落日本
日本佐世保海軍墓地 定遠炮彈
長崎格拉巴公園,定遠舵輪製成的咖啡桌。
薩蘇,旅日作家。從去日本工作開始,對中日關係史特別感興趣的薩蘇開始在日本民間搜集整理一切有關這兩個國家關係的一手資料。當開始關注甲午戰爭時,他發現,在日本竟然擁有那麼多北洋海軍的遺物,北洋海軍失敗後,這些遺物都是被日本當做戰利品掠到日本的。
北洋海軍中,旗艦定遠與其姊妹艦鎮遠的遺物散落在日本從南到北兩千多公裡的範圍內。
陳悅得知這一消息後,便前往日本,詳細考察了這些他魂牽夢繞的定遠艦遺物。
為了能夠展現這些遺物,陳悅在我們攝製組的邀請下,再一次前往日本。
橫須賀三笠艦的旁邊,就有鎮遠艦的炮彈,一山之隔,就是美軍駐地。
桃太郎的故鄉,岡山的福田海神社,鎮遠的大錨已經成為不動尊被神化。
佐世保海軍墓地,四枚碩大的定遠艦炮彈已經被當做雕塑豎立在日本戰亡海軍墓碑的旁邊。
海上自衛隊歷史陳列館裡,定遠艦上的船鐘靜靜隱藏在一個陰暗角落裡,沉默著。
福岡太宰府的天滿宮,用定遠艦船體殘骸建造的定遠館,成為中國人內心深處的痛。
光明禪寺,定遠艦上劉步蟾的桌子竟被削短了四條腿放在入口處放置祭拜禮物。
定遠館,中國人內心深處永遠的痛
日本福岡太宰府定遠館
在2000年以前,似乎從來沒有一個中國人注意到,在中國遊客常去的福岡太宰府天滿宮旁邊,有一處叫做定遠館的地方。即使人們注意到定遠兩個字,也很難把它和定遠艦聯繫起來。直到2000年後,旅日作家薩蘇才發現這處建築與定遠艦之間的關聯。
攝製組在陳悅的帶領下,找到了這座建築。
此時,下起了小雨。
陳悅說,每次來,都會碰上下雨。
這座定遠館最初的主人叫小野隆助,在甲午海戰發生時,他還是日本香川縣的知事,也是一位當地的富商。聽說日本聯合艦隊在威海衛打了勝仗,定遠艦被擊敗,他立刻申請,前往劉公島海域,拆解了定遠艦,把部件運回國內,並用這些部件蓋了這座房屋,起名定遠館。
定遠館的大門是用兩塊定遠艦船艙甲板組成的,鋼板已經變形,上面的彈孔扭曲著,張開著,讓人唏噓不已。
最為要命的是,國內某老闆知道後,決定購買下整座建築,而我們到達時,看到的是正在被拆除的定遠館。他的命運,不得而知。
歷史已經遠去了嗎,當我看到這些人,這些事,這些物,當我越來越熟悉定遠艦和北洋水師的時候,歷史仿佛就在眼前。
定遠艦不僅僅是一艘船,那是一個民族對於海洋權利,對於海洋夢想的渴望。
歸來,不是一個結束的瞬間,而是一個過程。這個過程至少已經過了兩個甲子。
又是一個甲午年。我們看到了什麼?這取決於我們向哪裡尋找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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