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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visiting the Familiar Strangers
《底片 探尋熟悉的陌生人》 潘科 著,曾毅 編,中國民族攝影藝術出版社
侯登科、胡武功是中國新時期的重要攝影家,他們傾畢生精力完成了從宣傳模式向社會紀實的轉變,研究他們的作品和言行也許能給大家提供一些借鑑。他們二人合作了二十年,彼此撞擊思想火花,共同應對外部的困境,但又視對方為挑戰者。他們成就有所不同,個性有所差別,恩恩怨怨剪不斷理還亂,分別立案恐怕會重複大量的史料,而並置在一起研究則可能讓讀者更好地感悟他們各自的特質。
胡武功1985年在某次會議上發言。(潘科 攝)
我第一次見到侯登科大約是在1980年,他拿出一疊3×5的彩色擴印樣片,很仔細地裝裱在灰色的卡紙上,我想接過來仔細看,老侯很堅定地說,「別用手摸!我拿著你看!」我就這樣虔誠地看,拍的是什麼今天已經記不得了,但是他較勁的樣子卻很清晰,緊抿著嘴唇打量著我。和胡武功相識在1981年,由朋友引薦到武功的蝸居,談著談著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那天說的什麼現在早忘了,記得清楚的是他老愛皺著眉頭,思考時習慣性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著上嘴唇。到了1983年,因為經常在一起參加攝影活動彼此熟悉了,談的東西也越來越深入,從攝影觀念到具體實踐,從政治傾向到周圍人事,都能敞開心扉。
侯登科1986年在陝北農村。(潘科 攝)
侯登科有一次問我欣賞藝術品看重什麼?我回答:「悲天憫人。」打那以後他就開始主動地給我看他的新作品。我把那一堆樣片挑來選去,分成三攤兒:喜歡的、說不清楚的、不喜歡的。常常是我喜歡的他一般也認同,我不喜歡的他在意料之中,我們的分歧往往在那些說不清的一類上面。漸漸地,我看出來了,他重要的作品在說不清楚的那類佔很大比重,他在不斷地琢磨照片和現實到底是個什麼關係。那個時候中國還沒有從單一的哲學禁錮中解脫出來,他掂量著說出「我覺得在人類的精神層面唯心主義比唯物主義貢獻大得多」。這在當時可是「反動」的話,我聽了很受啟發。侯登科拍片子很隨性,進入拍攝現場非常低調,被攝者沒有太把他當回事兒,這與他在全國理論會上高調挑戰截然相反。
扒車趕場關中行
1992 侯登科 攝
胡武功好像註定要成為一方諸侯,拍片子有自己的主張,言談必定突出當前重點。一大群人幹點什麼事兒,他要權衡很多方面才做安排。他一般會事先分別聊天交換意見,然後再召集起眾人將他頭腦裡經過整合的大體思路說出來,再一次得到贊同與補充之後便斬釘截鐵地強調此舉的意義和要求。他和侯登科都是屬於愛思考的類型,不同的是侯登科插科打諢發酒瘋的時候胡武功似乎還在苦思冥想。他是懷疑型的批判者,除了不懷疑自己,他懷疑一切,這種天性使他成為中國最早覺醒的叛逆者之一。胡武功的存在使中國攝影界頗有影響的「陝西群體」風生水起,他也因擁有群體的智慧與力度,在偏居一隅的西北躍上中國紀實攝影旗手之一的地位。
我和這二位彼此熟悉自不待言,但是熟悉就能貼切地解讀他們的思想與作品嗎?我不確定。因此決定寫這本書之前我必須找到有效的認識方法。
幾經思踱,我決定從研究侯登科與胡武功的底片入手,研究他們發表的作品和相關的以及不相關的底片或者印樣,從大量的比較中追尋他們拍攝時候的所思所動,結合他們的文字與參與者的講述,儘可能地還原攝影家的本真面目。這有點像跟蹤調查的警官,聯繫故舊,拜訪新知,聽他們侃侃而談,細辯蛛絲馬跡,重證據與邏輯而不憑主觀臆測。待到具體分析時,拿著放大鏡查看135的小印樣,一邊對著電腦點擊畫面局部,一邊翻閱大量能找得到的他們以及同時代人的相關文論和陳年發黃的期刊,苦苦地琢磨其中的聯繫,又有幾分考古的味道。由此這般的熬了幾個月,漸漸地理出了一些頭緒,不禁心中竊喜:原來熟悉的人竟然有那麼陌生的一面,仿佛陌生的東西卻又那樣熟悉。就像拍照也是如此,拍攝陌生人總能發現熟悉的東西,拍攝熟悉的人與物又想創造出從未見過的陌生感覺。
這樣的方法幫助我站在第三方的立場,思考分析侯登科與胡武功對於當下的意義。他們奮鬥的歲月已經隨風飄去,今天的語境和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早已不能同日而語,但他們的底片不僅屬於攝影的物質性,它還包含了一種精神。在中國,底片行將大面積終結的前夜,攝影者正在奮力地把鏡頭從政治宣傳轉向關注日常生活,侯登科、胡武功是其中的傑出代表。他們在禁錮繁多、資訊匱乏的環境裡,憑著敏銳的心智,捕捉人性的豐富。並把思考書寫出來,和影像一起呼喚自覺意識,因此開啟了一個新的階段。侯登科、胡武功雖然在國際範圍並非此類觀察的創新者,但是他們的影像卻獨到地探索了中國人文主義的視覺表達,見證了時代的變遷,為迎接影像民主化奠定了心理基礎。
我在數量可觀的底片中,找出本人當時曾在場的那些鏡頭,鉤沉出他們拍攝時的狀態,思量以往並沒有留意的啟迪;也注意發現我從不知道拍攝經過的作品,從連續或剪斷的底片中,根據畫面的涵蓋範圍復原拍攝的真實過程,推測侯登科的思考與行動路徑,傾聽胡武功一段一段的陳述,梳理出他們用心血與汗水贏得的真知灼見。每當這樣的時候,我心裡就湧動著一種幸福感:為他們頑強地堅守攝影而感動,為他們能在那個時代拍出如此精湛的作品而驕傲。
侯登科、胡武功從青年到中年一直以攝影作為體驗人生的渠道,積攢了豐富的閱歷。特別是侯登科謝世之後,好友們披露了他的日記與書信,讀來仿佛捧著一顆熾熱的心,跳動著對於民間的溫情,對蒼生的悲憫和對人生的深刻思考。結合這些實證,使影像愈發顯得厚重有力,耐人尋味。
在一位傑出的攝影家身上,工作方法不再是單純的技術和技能的問題,價值取向也不再是一個沒有著落的虛擲,它們是鮮活的,不斷增長也會不斷喪失,因此它是和傑出的攝影家生命同構同在的東西,缺失了其中任何一個方面的研究都會給借鑑者造成誤導。實事求是地分析工作方法和價值取向,是研究個案的必經途徑。本人有幸和侯登科、胡武功相熟相知,如果不將這些貢獻出來,我會後悔的。動物都能把經驗融入基因編碼遺傳給後代,何況人類?!
至於拙作能否達到我的意願,恭請各位看官評判!
潘 科
2012-9-30
這是談論攝影藝術細節的書,它帶著我們回到八、九十年代的中國情景。這也是一部剖析藝術大義、人類存在、人性與自我喚醒的書。它根本上是一部記憶之書……通過兩名攝影師的不同心靈之路發現社會與內心兩相映照的坎坷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