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小學堂
給孩子受益終生的人文底色
作者丨洪蔚琳 編輯丨糖槭
來源 | 穀雨實驗室-騰訊新聞
這段時間青少年焦慮、抑鬱、自殺新聞頻出,是這屆孩子變脆弱了嗎?「每一個生命都不可能那麼容易就自我毀滅的。自殺的孩子畢竟是少數,但從他們身上可以看到,我們的家庭、學校和社會有很多事沒有做到。」
「我們的社會對人有一套統一的衡量標準,家長內心不夠強大,就會容易被這種文化綁架,孩子就很難做自己了。」
你身邊有類似的故事或現象嗎?歡迎分享。
不想錯過優質教育信息?將我們設為星標🌟 保持聯繫,一起前行
16歲那年,小北不能去上學了,他沒力氣走出家門,也沒法控制自己的喜怒哀樂。他去醫院看精神科,被診斷為人格障礙。後來休學的四年裡,身邊總有人說他脆弱,一位長輩拿貧困山區的孩子和他作比較:人家連飯都吃不上,你有吃有穿的,你這不就是作嗎?
母親張晴帶小北去了甘肅會寧,那裡是國家級貧困縣,也是個高考狀元縣,她想以此激勵兒子,人家能跳出寒門,咱們也能克服困難。一番教導後,小北說,「媽媽,其實我挺羨慕他們的。他們的苦,別人一眼就能看見,還會說他們不容易。我的痛苦,都沒有人承認。」
要堅強、要看到還有人過得更糟,張晴也聽過太多類似的說法,但她也沒能從中獲得安慰。丈夫去世後,她獨自撫養小北。剛確診的時候,她無法接受孩子生病休學的事實。每天下了班,她騎車回家總會路過一所中學,看到孩子們走出來,她在心裡問自己:為什麼別人的孩子都能上學,我的孩子上不了學?
回到家,她要面對生病後喜怒無常的小北。有時候,小北喊她來自己房間,一定要她一直待在身邊。可是沒過多久,只是一句話沒對上,小北又叫她躲得遠遠的。每晚走到樓下,張晴就會感到緊張。她抬頭看自家窗口,盼著那裡沒有亮燈,那意味著孩子出門了,「我終於能過一個輕鬆的晚上。」
在一個由496位青少年精神疾病患者家屬組成的微信群裡,家長們分享著和張晴相似的感受,他們的孩子大多患有抑鬱症或雙相情感障礙,被迫休學。有的孩子易怒,在家砸東西,有的孩子起不來床,常常止不住地流淚。
一位母親在群裡曬做給孩子的飯菜照片,「我是怕自己哪天后悔,沒有好好待孩子。」另一位母親向群友求助:孩子休學,可大人不能不上班,怕孩子在家出意外,不知道該怎麼辦,「不想當媽了,不知道自己還能扛多久,我都怕死在她前面。」
有時,家長們會聊起孩子的病因,他們都想知道卻又很難理解,孩子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我家孩子是剖腹產,不知道有關係沒?」「孩子愛看太宰治,我懷疑是這些東西害了他。」
「我這些年接觸青少年精神疾病,最大的感受就是說不清。」抑鬱症社群「渡過」的創始人張進說,從他的觀察來看,最近兩三年,青少年精神疾病呈現爆發性增長態勢,但家長和孩子面臨的困境,始終在於疾病的複雜性難以破解。精神疾病的個體化因素太多,無法明確歸因,疾病與心理問題之間的分界也模糊不定。比起成年人,青少年精神疾病還有更多的幹擾項,症狀不夠典型,疾病和青春期叛逆也常常難以分清。
疾病的複雜性,造成了孩子往往不容易獲得有效的診斷和治療。在「渡過」社群裡,不少家長帶著孩子奔走各省,遍尋名醫,但甚至連到底是什麼病,都不能得出統一的結果。
©視覺中國
為了給小北治病,張晴找過社會上的心理諮詢師,也在精神專科醫院換過三位大夫。2017年5月,求醫半年後,他們找到了北京大學第六醫院兒童精神科醫生林紅,開始接受家庭治療。
治療室裡,林紅為他們分析疾病背後的問題:小北的父親在他9歲時因病過世,而張晴和小北的母子關係過度緊密,養育孩子的方式過於強勢,這些都可能是影響孩子精神健康的因素。在家庭治療的概念裡,生病的不只是孩子自身,還有他和周圍人的關係。
林紅從業15年,接診過數千個家庭,來看病的孩子承受著不同精神疾病的困擾:抑鬱症、強迫症、多動症、兒童情緒障礙……在她看來,儘管影響疾病的因素紛繁複雜,但家庭和養育,對於孩子的精神健康至關重要。如果把影響孩子的諸多生物、心理和社會因素看作一個系統,「家長一個人的改變就會帶來整個系統的改變。」
而改變的第一步,是要認識到從健康到疾病是個連續譜,不能只看到疾病出現的一瞬間,每個孩子的病一定是有理由的。面對疾病,要做的不是指責,也不只是在醫學意義上消除它,我們要去理解疾病背後,孩子們的生活中到底發生了什麼。
以下是林紅的講述:
01
理解症狀,
而不只是消除它
前段時間,我給一個省精神專科醫院住院部的大夫做督導,他們提出想給住院的孩子做集體活動,但怕出問題。現在自傷的孩子比較多,在手腕上割道子,會滲血。五六個孩子在一起,都有自傷傾向的,他們會在一塊兒割。
我聽到了一個自傷的孩子和醫生之間的對話。醫生問,你為什麼要割自己?孩子說,看到滲血會覺得釋放壓力,挺舒服的。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有一年多了。那你有壓力,跟父母說過嗎?說了,父母覺得沒什麼。
最後醫生說,你這樣傷害自己,我們真的很擔心,你萬一失血過多,有生命危險怎麼辦啊?孩子笑了,說沒事兒,我知道深淺,我知道大動脈在哪兒,我是不會割大動脈的。
其實你就會看到,自傷的孩子,包括自殺的,走到這一步,前面往往經過了一個很長的時間。他們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在呼救:你們不覺得我有什麼困難,我自傷了,是不是就開始重視了?
最近,我看到了很多少年自殺的新聞,有人評論說孩子太脆弱,這麼一點事就死了,我就感覺到,社會對這個群體還是有很多偏見。每一個生命都不可能那麼容易就自我毀滅的。自殺的孩子畢竟是少數,但從他們身上可以看到,我們的家庭、學校和社會有很多事沒有做到。
我是學系統式家庭治療的,這是一種以家庭為單位的治療技術,一種以系統觀念來理解和幹預家庭的心理治療方法。簡單來說,個體心理治療通常把關注的焦點放在個人的內心精神狀態上,挖掘深層的心理問題;而系統式家庭治療比較注重家庭成員的互動關係,以及生活中需要改善的相處問題。為了消除存在的症狀,系統必須有所改變。我受到的很多訓練,是讓我們不要只害怕症狀,不要只想著把症狀去掉,而要看症狀它在說什麼,它在替它的主人呼喚什麼。
來我這邊看病的孩子,最小的還在上幼兒園,最大的已經上了大學,但主要的群體是小學高年級的學生和初中生,也就是即將面臨小升初和中考的孩子,他們最大的共性就是不能上學了。學生的社會功能主要是上學,不能正常上學,就叫做社會功能受損。
這背後的原因複雜多樣,涉及到家庭、學校和社會等很多因素,而且往往是多種原因交織在一起,包括親子關係、師生關係、夥伴關係,全方位出現困難。有些主要因為學業壓力,有些主要是無法處理和老師、同學的人際關係。表現出來就是這些孩子坐在教室裡過於緊張,聽課時注意力難以集中,情緒上焦慮、恐懼、抑鬱,止不住流眼淚。一部分孩子會經常和家長發生劇烈的衝突,在家摔東西,哭得很厲害,家長對此完全失控了。一部分孩子會表現出「退行」的症狀,也就是在心理上退回兒童的狀態,對家長高度依賴。
我們要理解這些症狀,就不能只看行為本身,而是去看那個情境。也就是說,孩子在什麼時候、什麼樣的狀況下、跟誰,做出了瘋狂的行為;什麼情境下,就很少甚至沒有這樣的行為。
©視覺中國
我接診的一個初三女孩出現了情緒障礙,就表現為退行。每天不定什麼時候,她要讓媽媽抱,抱不到就會害怕;每天她要問很多遍:媽媽你愛我嗎?他們一家來看病,媽媽很苦惱,說林大夫,我怎麼辦啊,我說愛她,但怎麼跟她保證也沒用。
正在治療著,女孩的爸爸突然提到了一件事,語氣很嚴厲地指責孩子:「你是怎麼回事?奶奶來給你陪床,你還不好好理奶奶!」
這話剛落,孩子又失控了:「媽,媽,你抱我,你抱我。」媽媽有點遲疑,不想抱,我說那媽媽趕快抱一會兒吧。其實媽媽只抱了她一會兒,就那麼兩三分鐘,她就好了。我就問家長,我注意到剛才爸爸一說話,女兒就突然要媽媽抱,這是為什麼,你們怎麼看——這就是剛剛說到的,要在情境中去理解孩子的症狀。
後來那女孩說,她爸爸在兩年前打過她,打得特別狠,她就很害怕。她爸爸一說話,就會讓她想起自己被打的經歷,這就是一個創傷。再加上這對父母長期以來就有很多衝突,最近他們辦了離婚,孩子的症狀就突然很明顯了。
我跟媽媽說,孩子最近有退行的表現,可能是孩子內心缺乏安全感,沒有感受到足夠的愛。那麼對於媽媽來說,先別害怕,也別自責,就大大方方地抱孩子,滿足她的需要。母女倆甚至可以討論,一天主動抱幾回、什麼時間抱,是兩個人都可以接受的。假如能做到每天固定抱六回、八回,固定幾點就開抱,她可能抱夠了,就不需要突然間讓你抱了。
媽媽覺得,這些建議對她很有幫助。從前她心裡害怕,覺得孩子這麼大了,這不對頭啊,抱的時候也很糾結。現在,她能理解孩子的行為了,就把配合孩子看作了治療的一部分。
02
「你是病了,不是在作」
我們醫院是精神衛生專科醫院,大眾對於看精神科是挺顧忌的,所以走到我們醫院的家庭,往往都在外面經歷了特別長的時間。
首先家長不知道孩子是精神問題,比如孩子發脾氣,就是不聽話嘛,家長不認為這是個病。其次是精神科的問題常常會伴隨一些軀體上的症狀:頭疼、眼睛疼、牙疼、脖子疼……還有發燒的,一般是在周日晚上,因為周一要上學了。家長帶孩子去綜合醫院,查了一圈,查不出問題,大夫就會建議轉診,看是不是精神科的問題。當然這也說明,我們其他專科的同行這方面的意識提高了。
一些孩子是被學校要求來的,他們因為生病,成績不好,給班級拖了後腿。老師建議家長帶孩子去看醫生,家長就很不高興,認為老師是在推卸責任,想讓孩子拿回一個診斷。這樣的情況下,家長來就診的動機不是治病,而是想證明自己的孩子正常,就導致我們問診的時候,家長不太配合。
這其實是一個機制問題,怎麼能讓老師、家長、醫生為了孩子達成合作。在美國和德國,精神科醫生和學校的心理老師有合作,會定期去學校發現一些有問題的孩子。也有相關的法律規定,如果精神科醫生提出要帶孩子去醫院就診,家長不帶還不行。
但在我們這兒,家長最終帶孩子來看精神科,往往是因為孩子已經不能上學了。在這之前,家長會用各種方法把孩子弄進學校:威逼利誘、打罵,還有說是從校門口給踹進去了。到了我這兒,家長往往是帶著憤怒,說林大夫,我悄悄跟你說,我覺得他沒病,就是裝的,就是不想上學。
©視覺中國
每到這時,我就會告訴家長,我相信沒有哪個孩子是沒什麼事就不想去上學的。之所以沒能上學,他是有困難,上不了和不想上是完全不一樣的。
這也是我們做治療的時候,和家長溝通很困難的一點,就是讓家長理解,孩子這是病了。
80%以上的家長不能理解孩子怎麼了,還會覺得孩子有點作。孩子很容易受到家長的影響,所以最開始,孩子也會問,我怎麼了,我不想這樣,我是不是在作?
我就會明確地說,你現在病了,不是在作,你這不過是疾病的一些症狀。這句話本身就能幫到孩子,孩子會感覺好很多,知道自己不是故意的。我也告訴他,治療後你會好轉的。
從健康到疾病是一個連續譜,如果家長對孩子的狀況保持敏感,及時幹預,可能就不會發展到疾病。比如當孩子的成績突然出現很明顯的下滑,家長要引起重視,要問問孩子怎麼了,也要找老師溝通,了解孩子在學校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
但是,也要避免一個常見的誤區:很多家長只看成績,只要成績好,哪怕孩子每天上學都很痛苦,甚至間斷性地上學,也不覺得是個事兒。成績之外,家長要關注孩子的情緒、行為(是否出現退縮或暴力傾向)、人際關係(是否頻繁和人發生衝突)。軀體上的症狀也是常見的信號,一旦在綜合醫院排除了身體疾病的可能,就要考慮是不是精神科的問題。
察覺到這些信號,要儘早帶孩子來就診。孩子是否有精神疾病,是一個非常複雜的醫學問題,要區分一般的心理問題和精神疾病是很困難的。特別是未成年人,他們的生長發育正處在快速變化的階段,在某些情境下是病理性的,過一段時間或者換一個情境,他就不是病理性的。所以我們要相信專業人員,不要自己下結論,也不要先去找社會上的諮詢師。孩子到底病沒病,是什麼病,病得有多重,需不需要藥物治療,是要由精神科醫生來判斷的。
03
孩子的病是系統的症狀
一個孩子為什麼會患上精神疾病?醫學上很難歸因。但我們有個概念叫做「易感人群」,是指容易出現心理問題的群體。一方面和遺傳有關:有的人神經遞質有特殊性,容易情緒波動、鑽牛角尖;另一個因素是創傷性經歷,比如遭受虐待、車禍、親人離世……
再有就是家庭和養育。我做家庭治療,認為只治療孩子,不幫助家長,孩子很難徹底好轉。
有的家長過於看重學業,孩子成績不好就過度焦慮,高度控制,甚至偷偷在家安攝像頭來監控孩子。治療中,我引導家長反思:面對孩子成績不好的事實,家長單方面的焦慮和控制,對提高孩子成績有幫助嗎?家長告訴我,不但沒有用,還有反作用,導致孩子更逆反了,有的孩子甚至破罐破摔,不肯學了。我說既然沒用,我們就換換別的辦法。其實,我們需要弄明白的是,孩子為什麼成績不好呢?是他原本就有學習障礙,一直成績就不好?還是他最近遇到了什麼特別的困難,需要特別的幫助?或者孩子確實就不是學習的料,他的人生也許就不適合擠這條獨木橋呢?關鍵是要弄明白孩子怎麼了,給孩子他所需要的支持和幫助,而不是只去指責和控制。
但即使孩子病了,家長也很難放下對孩子的要求。我們在臨床上經常被家長逼問:孩子是不是該復學了?孩子能不能參加中考了?現實是,很多孩子真的還沒治好,甚至他的病本身就和學校有關。我見過不少孩子帶病上學,結果病情加重,又回來,後面幾年都上不了學。
也有的家長同意休學,但有前提要求,要讓孩子寫時間表並承諾做到:幾點起床、幾點到幾點做什麼……「你得制定計劃啊,你不能光休學在家待著啊。」這就造成休學之後,孩子和家長還是衝突不斷。我們只有勸家長,孩子現在病了,他在家首先需要的是休息養病。
更難解決的情形,是家長自身就有病理性的問題。我接診過一個患抑鬱症的女孩,她告訴我,爸爸失業了,找不到工作,媽媽就每天心情不好。媽媽很多次問她:假如有一天我自殺了,你怎麼辦?我問女孩,你是怎麼想的?她說自己特別害怕,「媽媽要是真死了我怎麼辦啊。」
©視覺中國
和媽媽訪談的時候,我發現媽媽有比較嚴重的抑鬱症狀,卻沒有及時就醫。這是我們很多醫生的困擾:作為父母的成年人會有更強烈的病恥感,不願意走進精神科,或者認為自己「沒事兒,能扛」,因此要讓成年人去面對他們自身的問題是特別難的,但這往往是導致孩子生病的部分原因,並影響對孩子的治療。
另外,當我跟媽媽講,她跟孩子說自殺這樣的表述會給孩子帶來很大的壓力時,媽媽說,沒想到跟女兒說這些會造成這麼大的影響,「我也沒處說,我也沒啥朋友,我就只有跟女兒說。」
這裡就能看到社會支持系統的缺失。中國人有句話,叫做家醜不可外揚。家庭出現問題,遇到了困難,我們很難開口跟別人講,壓抑到承受不住了,就把這種壓力轉嫁給孩子。
這是我們社會文化的問題,我們的文化其實不是很保護孩子的,包括要求孩子服從、懂事,等於是讓孩子也壓抑自己。常見的一種情況,是老師向家長告狀,家長不站在孩子的角度把事情搞清楚就打罵孩子,結果是誤解了孩子。日積月累,孩子出了問題。治療的時候,家長會說,傳統觀念裡孩子應該聽話、尊重老師,孩子沒有做到,我就很沒面子。所以你看我們的文化裡,其實我們最在乎的是自己的面子,是孩子的外在表現,而不是孩子內在的感受。
我在治療中常聽到孩子說,我不想活了,活著有什麼意義啊?家長就說,你怎麼這麼自私,父母養育了你,老師教育了你,你怎麼能說不活就不活啊?我問家長,那我挺好奇的,您認為活著是為了什麼?家長一臉茫然:是啊,為什麼活著?
很多家長自己也沒想過這個問題,沒有感受到活著的美好,他們沒有讓孩子為自己而活,只用責任、道義來綁架孩子,強調應該為別人活著。當家長重複著成績成績,孩子問,為什麼你認為那所學校好,我就要去考?我都不想活了,為什麼還要去考呢?這些問題,家長答不上來。
精神科的問題,往往會觸發人生的終極命題。我們的社會對人有一套統一的衡量標準,家長內心不夠強大,就會容易被這種文化綁架,孩子就很難做自己了。
治療的過程中,很多孩子這樣跟我說:林阿姨,我發現我不能好。我問為什麼。孩子說,我但凡一好轉,爸媽就要現原形了。我說怎麼個現原形啊?
孩子說,他們從前對我要求高,我病了,不敢要求了。我這一好,成績啊,排名啊,就又來了;我這一好,他倆又開始折騰離婚了。
所以你看,我們的醫生通常都會說,你看你有什麼症狀,你得吃藥,你得治療,這樣症狀才能好。可是,很少有醫生問病人:假如你的病好了,有什麼讓你害怕的事情發生嗎?
臨床上,我看到很多孩子並不是有意的,不是裝病,可是他會害怕康復後又回到過去的生活狀態。這種恐懼就成了治療的阻礙,讓他總也好不了。
我接診過一個七歲的男孩。有一天,他的眼睛突然看不見了。他去看眼科,查不出問題,後來就說是不是精神科的問題,轉到了我們醫院的病房。我去做家庭治療的時候,就發現孩子的父母正在鬧離婚,整天打,已經打了很多年。爸爸把媽媽推到地上,媽媽摔到了腰。兩個人鬧到法院,媽媽就讓兒子給她作證,說是爸爸推的。結果還沒上法庭,孩子的眼睛就看不見了。
治療的時候,我告訴這對夫妻,你們離了,妥善處理這段關係,孩子也可以很健康。但如果真的過不下去還勉強在一起,每天這麼打,孩子反而不健康。另一邊,我也做孩子的工作,引導他儘量從父母的關係中抽離出來。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後來,他的眼睛也看見了。
所以說,症狀的出現必然有它的土壤。這也是我們在家庭治療中常說的:不能單純說是孩子病了,我們認為是系統病了。家庭、學校、社會都是系統的一部分。系統出了問題,很容易體現在孩子生病,因為孩子最脆弱。
04
做醫生,
有時真的很無力
我2005年開始做心理治療,2009年開始學習家庭治療,十幾年來能明顯看到需求的增長。我想一方面是精神衛生越來越受重視,特別是汶川地震後,大家開始關注心理了,這是社會進步的體現;另一方面,我們社會的整體壓力更大了,大家普遍焦慮,也會影響到孩子們。
問題在於,醫療資源還沒跟上增長的需求。我們國內的兒科醫生少,精神科醫生也少,兒童精神科醫生就更少了。這個崗位的工作難度大,因為孩子的表述一般不是很清楚,症狀不典型,病情不容易弄明白,這一代都是獨生子女,稍有閃失,家長就不滿意;再加上兒童精神科開藥少、檢查少,醫生的收入偏低,造成人才流失很嚴重。另外,這門學科的發展還沒到成熟的階段,國家層面也沒有把精神科醫生分得這麼細,像北大六院這樣專門開設兒童精神科的醫院非常少,大部分醫院都是孩子和成年人混在一起看的。
專業人員少,掛號就很難。精神科的診斷是比較主觀的,不同的醫生看法不太一樣,所以按道理,孩子最好固定看同一位醫生,這樣診斷和治療可以保證連續性,實際上卻很難做到。這和家長的心態有關,會帶孩子看很多醫生,很難去相信某一位,總算相中了一個大夫,又掛不上號了。
等到看上醫生,問診的時間也只有15到20分鐘,這是一般門診的情況。我做家庭治療,能給到45到50分鐘,代價是能看的病人更少。早些年,我能做到每個家庭每周都看,後來候診的越來越多,接診的頻率漸漸變成兩周一次,三周一次,到現在三四個月甚至半年才能看一次。作為醫生,我會有內疚和自責,面對太多家庭的信任和求助,我卻沒有時間及時提供幫助。有時候我也不太確定,我們能做的這麼有限,對病人能起到多大作用呢?
我在美國參觀波士頓兒童醫院,兒童精神科的主任說,會讓每一個孩子在這裡得到最好的治療。我好奇怎麼做到這一點?他說首先是不能隨便掛號的,都是社區醫院先發揮作用,治療困難的再轉診到兒童醫院,轉診單上會把病情和轉診理由寫清楚,這樣醫療更加層級化。其次他們的醫生都是經過規範化培訓的,先訓練在成人精神科工作,再學習治療兒童的部分,這樣醫生既了解孩子,也能把握家長的心理。並且,他們是一個團隊,有精神科醫生、諮詢師、治療師、護士、社工……孩子需要配備什麼樣的治療,關鍵力量是什麼,都能提供相應的服務。
在國內做醫生,有時真的很無力,我們在精神科能做的只是一部分。當一個孩子需要其他層面的治療,我們就轉不過來了。
所以,我真的希望我們的孩子都不要病。越是醫療資源不夠的時候,越需要重視預防。但對於那些已經來看病的家庭,我會告訴家長,孩子病了,不能說是好事,但是在十幾歲,還沒有完全長大的時候,他病了真的不完全是壞事,這給了我們家長很多機會去反思自己,做出改變。
家長們完成考前心理指導 ©視覺中國
我也對孩子說,現在我們花幾個月、一兩年,也許三四年來好好治病,不能正常上學,看著是落後了;可是,我們能用這些時間比同齡人更早地思考,如何看待和處理生活中的很多問題,以及我們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想過怎樣的人生。大多數孩子沒有機會想這些,他們在各種壓力下不停地學習,也許到30歲、40歲的時候才去想。很多同齡人現在沒有表現出症狀,不代表他們具備處理這些問題的能力,而這些是一個人早晚要面對的。
曾經有一個家庭,女孩是我們普遍推崇的好性格:完美主義、勤奮、自我要求高。她寫家庭作業,不允許自己出一點錯,寫不好就要改,改不完就熬夜,有時寫到晚上10點睡覺,凌晨4點又起來接著寫,家長也覺得是好事,誇獎孩子精益求精。後來學業越來越重,孩子作業寫不完,整宿不肯睡,上不了學了。家長和老師商量,說這作業咱可以不寫了,要保證正常睡覺和上學,但孩子這時已經不能饒過自己,不寫完作業就不肯睡覺,出現了強迫和抑鬱的症狀,當然也沒有辦法上學了。
直到這時候,家長才覺得不對,反思過去的觀念是不是錯了。在我們的社會評價體系裡,追求完美是優秀的表現。那些能放過自己的人被認為是不好的,但實際上也體現出他們的靈活性更強。那麼到底什麼是好的,要成為怎樣的人,需要家長和孩子共同去探索。
心理治療的基本目標是消除症狀、治癒疾病,而終極目標是人格的成熟和完善。我有一位病人的父親是公司老闆,孩子康復後,他找到我說,從前他對孩子的要求特別高,對自己的要求也特別高,什麼都不容商量。陪孩子治療的過程中,他學會了調整自己,變得不那麼苛刻了,也喜歡去傾聽別人,現在不僅親子關係變好了,和員工的關係也變好了,自己的心情舒暢多了。
我也見證過太多的孩子,他們的康復很艱難,但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慢慢想通了。最後,他們不光是病好了,也會對這個社會理解得更深刻,這是一個成熟的表現。
◦ 文中小北、張晴為化名
討論:你有聽說類似的故事嗎?
這些年來,青少年焦慮、抑鬱、自殺的新聞頻現。你身邊是否聽說類似的故事?有哪些感受和思索?留言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