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貞木《七殺碑》書影
「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善以報天,殺!殺!殺!殺!殺!殺!殺!——張獻忠題」
張獻忠,明末流寇中之魁首也。與李自成齊名,陰謀多智,黃面虎頷,人號為黃面虎。崇禎時,逆焰甚張,到處滋擾。嘗為明將左良玉所敗,勢稍減,其後與李自成合,連寇晉陝豫等省,所過之處,屠殺甚慘。嗣入武昌,陷成都,僭稱大西國王。在川時,好殺更甚,逐縣洗戮,十室九空,川西一帶,幾被其蹂躪殆遍,人民無噍類也。
獻忠素性好淫,且喜女子之小腳者。每攻陷一地,輒使卒搜羅小腳婦女,隨軍行止。及至成都時,人數已逾三千,然後施行徹別。定例,凡腳纖小不滿三寸者留,三寸以上者,盡殺之。留其面貌姣好者,以賜部下。中有商人婦曰芸娘者,秀外慧中,機警過人,當被兵劫時,不因其金蓮之纖弱,實鑑於其貌之豔麗。芸娘聰敏,心知其故,臨別之際,夫哭子泣不忍分離,見者均為之傷感不已。芸娘獨不驚懼,排眾而前執夫手,密謂之曰:「幸善視兒女,勿過悲傷,吾行不久必歸。」
兵擁之至獻忠前,芸娘早已趁隙以泥細勻其面,且故作醜態,以掩飾全身。果被獻忠遺棄,以之賜部將某。某固有妻,睹芸娘之年,已逾三十,料其早嫁。引入己室私詢之,芸娘始涕淚詳陳,提及兒女時,哭不成聲。某妻聞之,亦唏噓不已;惟因此事為獻忠命,不敢違,許設法釋之歸。芸娘德之甚,見某家兒女成行,家務繁瑣,遂竭力為之經紀,時雖不久,而內外整潔,百廢悉舉。某妻見其能,引為姊妹行,言聽計從,倚之如左右手。
時清兵攻川急,獻忠屢敗,漸有不支狀。部將公畢返家,常與妻談及軍務緊急情形,且露焦灼之意。芸娘蓄意已久,知機會至,趁此痛陳順逆利害,力勸部將去逆效忠,乘時撥亂反正,必獲大功,否則移時勢易,則貽後悔。部將不意芸娘竟有非常見解,為之動容起敬,某妻又從旁慫恿,某反張之念遂決。
2005年彭山區江口鎮岷江河道內陸續發現張獻忠遺寶
先是獻忠竊據成都,僭號大王,志得意滿,縱情酒色。一日值酒高舍,評頭論足,頗嫌女子之美於貌者,不能纖其腳;纖於足者,復不能美其貌,詞旨之間,頗引此為憾事。有近侍者,思阿諛獻忠,遂以其婦進之。獻忠以兵戎倥傯,竟忘其人,此際突然憶及,亟使人召來。
比至,果蓮步珊珊,姿態妖豔,一見大喜,重賞其人,與眾痛飲,醉態朦朧中,忽謂眾曰:「宮中有一奇觀,久思公之於眾前而未能,今其時矣。」
語竣起立,自扶某婦,率眾入後宮,則肉林酒池,別有天地。至一處,忽睹有物,堆集如山。眾細察之,皆婦人之纖腳也。立時面面相覷,無不失色。
獻忠顧而笑曰:「此物名小足塔,其中俱三寸以外者,朕每思得一雙極小者,為塔之頂,久而物色不得。今見此人之足,長不滿三寸,堪作塔尖,如此則塔之工竟,而朕意亦大快矣!」
某婦聞其語,已顫悚倒地。即命人砍其足下,架諸群足之上,見者慘不忍睹,獻忠樂乃無藝。獻忠在川殺人之多,於此可見一斑。
芸娘自說某反正後,某妻遂使人送之歸。芸娘悄語其夫曰:「吾事之功未竟,尚須再往。苟是計得售,可以解川人之厄。」逾日自往見某妻,問某近狀。某妻搖頭者再。芸娘曰:「吾固知非再來,則事不能舉也。」旋見某未語,某已有難色。堅叩其未發之故,某始曰:「部眾均貪眼前小利,少有曉大義者,奈何?」
張獻忠塑像
芸娘曰:「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忠賊聚斂甚多,何不令眾劫而分潤之,就此即擒忠矣。」
某大悟,適清兵將抵成都,獻忠親帥兵出,某遂縱兵反,搜劫宮物,並力攻其後。獻忠聞耗大驚,兵亦潰敗,隻身逃鳳凰坡,中矢墮馬,遂被擒伏誅。
當獻忠見清軍大舉入川,分途急進,以攻成都。知成都不可守,思遁川北。乃派心腹部將送其愛姬數人先行,自擬率兵斷後,日於宮中作豪飲。大醉之際,忽思揮毫,令人以紙筆進,遂趁興大書曰:「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善以報天,殺!殺!殺!殺!殺!殺!殺!」
書成,令人刻諸碑上,置古天府衙前(即今之成都府署),以亭覆之。及兵敗被擒,亂世敉平後,川人恨獻忠刺骨,見碑尚存,擬移之。識者謂獻忠生前極惡,死後必為厲鬼,勸令勿動。眾憤不能平,集工百數十人,作一舉而蕩平其亭與碑;不意眾工之手著碑者,如遇芒刺,無不呼痛,其他亦皆倒地作亂語,有驚呼「大王饒命」者。眾知系忠作祟,始停息不敢繼拆。
今此亭尚完好,翼然立於其地,碑亦尚存,地方紳耆且作古物保存,時加修葺,並加封識,示人不可擅動之意。兒時讀書成都小學,校距是亭甚近,每於課畢過其地,必往憑弔。有時且攀援窗隔,於隙間竊窺,以覘其異。同學某君素不信其邪,陰備鎖鑰,睹無人時,私開亭門入,盡情觀摩,吾亦從其後遠立,細觀其書法飛舞有致,不類草莽中人手筆。歸語吾母,母謂過於大膽,頗腹誹之。詎次晨入校,不見某君,詢其同座者,始以病聞。乃大驚異。課後亟訪其家,睹某面色青白,臥榻呻吟,若大病然。笑問是否因昨事之故?某苦笑不答,未及追訊而其父入,遂興辭返。數十年舊事,偶一思及,如在目前也。
整理自香港《工商晚報》194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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