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叫天《武松》(1963年)
蓋叫天的個人英雄主義
檻外人
蓋叫天這個人,當然有他的短處,卻更有他的長處。短處是好勝、固執;長處是個性強、有毅力、生命力特殊旺盛。這兩種性格,其實是一物的兩面,是中國舊式英雄主義的兩面。這種個人英雄主義對自己本人來說能成事,也能敗事;在對人的關係上,能使人覺得他難惹,也能使人覺得他好相處。問題在於別人是否能夠了解他,並且能否善用他的長處。
他自己對於這種英雄主義是否能相當克制呢?我看,他是能夠的。不但能克制,而且還能納入較好的方面哩。下面是我所知道的幾件事實:
記得有一年,在大舞臺演《武松》戲中他要從獅子樓上跳下來追殺西門慶(陳鶴峰演),那時流行真景,所以臺上真的搭了一個樓。當西門慶從窗口跳出摔在街上,武松跟著追出,把他殺死的時候,因為陳鶴峰躺的位置不對,使蓋下腳無地,因而受傷。他的腳骨脫了臼,要進醫院錘接。接受這種手術,一般人都需要施用麻醉的,蓋卻不肯用,寧願熬著任何人不能忍受的痛楚,由醫生用鐵錘把他的脛骨敲入榫。這可能是他從戲裡關羽一面下棋、一面讓人刮骨療毒得來的啟示吧,這是他好勝逞強的表現。因為傷得不輕,使他幾年不能出臺,但他終於沒有說一句陳鶴峰的不是,這就得有過人的雅量。
自從他受了傷,大舞臺的缺,便讓他的兒子張翼鵬出來頂,豈知翼鵬主演的連臺本戲《西遊記》竟一炮而紅。不過翼鵬唱紅了後,一直沒有怎樣照顧他父親。蓋對他也毫無怨言,一切隨他去,等到傷養好,再度出臺。而翼鵬後來卻因為生活不檢點而得了肺病,眼看不濟,跑去找老頭子託後事,請他代為照顧妻兒。翼鵬本有兩妻及很多子女,負擔是不輕的,老頭子不念舊惡,一口答應下來。等到翼鵬死後,蓋把他的妻兒,全都接過來,負擔整個家庭。這都是他那英雄主義在好的方面的表現。
又有一次,當他腿傷愈後,在上海四馬路大新舞臺改名的上海舞臺(後易名為天蟾舞臺),演四本《鐵公雞》,他飾主角張嘉祥,配角張玉良由其侄張質彬扮演。兩人雙奪太平城,一起跳上城牆,然後再先後跳下去開啟城門。質彬一時好勝,不顧蓋年近五十,腿傷新愈,硬要從四張桌高的地方當城門跳下來。當時這種情形,就是父子也不能讓的,蓋身為主角,更不能服輸。於是他再加高一椅(即四張半桌高)用鐵門檻(即一手執左足,單足從後面跳過來)功架跳下來,比起質彬使的臺漫不知難多少倍。當時大家都很擔心,生怕他的腿再壞了。不論前臺後臺,都對質彬這種不顧自己叔父死活好像故意為難的行為大起反感。結果蓋叫天總算平安跳下來,而他事後也沒有責怪質彬一句,這都是他的度量過人表現英雄氣概的地方。
蓋叫天的毅力也是過人的。本來,無論哪一類型的藝術家,大多會遭遇到一件不可避免的憾事,就是年富力強時,功力還未到家;等到功力到了家了,年紀已老,氣カ不加,好多地方都會感到心有餘,力不足,這是藝術家的悲哀。然而蓋叫天竟能違反這個自然規律,他到老年還能保持旺盛的精力,主要是因為他有毅力,鍛鍊不輟,數十年如一日,以致他的精神不老,氣力旺盛。在腿傷好了之後,他照樣唱武戲,該摔的地方便摔,該翻的地方就翻,一點兒不含糊。他很重視他的藝術生命,絕不肯因年老而欺臺。記得在我和他合作時期,我曾建議他跟高盛麟合唱《四平山》。他說這齣戲從前跟楊瑞亭唱過,他演裴元慶,在《四平山》唱完以後,加了一場《火燒裴元慶》,他拿了兩個銅錘、扎大靠、穿厚底靴、翻旋子,起碼翻了十多個旋子,沒有功夫和氣力是辦不到的。當年看過的觀眾,都留有印象的。現在究竟年紀大了,恐怕來不了,如果把這十幾個旋子掐了,他們會說我偷工減料,欺負觀眾的。因此別的戲都可以唱,就是這齣不能露。從這番說話,可見他對藝事認真和忠實的一斑。
蓋叫天從小沒念過什麼書,僅僅從唱戲中認識幾個字,不過他是明理的。在跟葉盛章、高盛麟合作的一段日子裡,他事實上是跟著後輩吃大鍋飯。他只是名義上的頭牌,這種地位,不是一般頭牌角兒肯接受的。但以難惹出名的他,居然很高興的接受了,而且大家合作得非常愉快,這就是他氣度高過別的藝員的明證。
曹其敏、李鳴春編《民國文人的京劇記憶》 中國戲劇出版社 2013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