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等待戈多》的作者貝克特誕辰110周年。貝克特戲劇的「後現代」是有特定時間限定的,其展現了歐洲二戰後的絕望。然而時代在前進,雖然今天的世界仍有這樣那樣的不如意,但群體性的絕望似乎已不是主流。全球化、消費主義、次文化、網絡時代……人類的生活變得物質、高速、碎片、雜亂,也許我們前一秒還處在無望的等待中,下一秒即可獲得直接的刺激。當充滿隱喻、哲語,一筆一畫勾勒人類荒誕處境的貝克特戲劇,以短則一個半小時,長則三小時無數次出現於舞臺時,觀眾會不會覺得太過時?
另一方面,雖然當年劇評人馬丁·艾斯林通過一本《荒誕派戲劇》把貝克特、尤奈斯庫、熱奈、品特等人畫進「荒誕派」的圈子中,但其實這些人的風格不盡相同:「荒誕派」到底是情節上的荒誕,還是邏輯上的荒誕,有時學者也分辨得不甚仔細。所以當我們談論「荒誕派」乃至貝克特戲劇時,應該注意,它是有具體所指的:貝克特戲劇,雖然微觀上有一定的前言不搭後語、邏輯匪夷所思,但宏觀上仍有較為清楚的故事輪廓和現實所指;它是在戲劇的象徵主義、表現主義乃至文學的意識流等流派的影響下,於特定時代形成的戲劇進化階段。
時間讓貝克特戲劇像易卜生、莎士比亞等的戲劇一樣,被「經典化」了。它代表著一個特定時代的人類思想與戲劇樣式。然而它並沒有被逐漸供奉於神壇,成為後人對那個過往時代的標記與追憶,卻一次次重新找尋到與當下的結合點,通過今人的再創作,實現了「永葆青春」。
貝克特戲劇的晦澀性與多義性,為創作者的多元創作提供了可能。譬如今年7月於首都劇場精品劇目邀請展演演出的法國利摩日國立戲劇中心版《等待戈多》,就由兩位黑人演員飾演兩位流浪漢。原著臺詞,如「要不是有我照顧……你會在什麼地方?……在這會兒,你早就成一堆枯骨啦」「我們要是懺悔一下呢?……懺悔我們的出世?」舞臺上的場景讓觀眾不禁聯想到當下困擾全世界的難民問題。再譬如曾躋身2015年柏林戲劇節、今年7月於國際大劇院國際戲劇季演出的德國柏林德意志劇院版《等待戈多》,演出開始、燈光亮起後,觀眾們看到,舞臺上有一斜坡,斜坡上蓋有粉色的織物,緩緩地,織物被拖入斜坡中央的一錐形大洞中,爾後兩位流浪漢從大洞中探出頭來……如導演自陳,大洞帶有「地獄」的暗示;演員在斜坡上要控制身體防止滑落,則暗示了人類生存狀態的如履薄冰。雖然這兩版《等待戈多》在微觀上於我們這些比較熟悉原著的觀眾而言驚喜不多,但它們至少在宏觀上讓我們看到:如果創作者不能將貝克特戲劇與自我的思考、時代的議題結合起來,開掘貝克特戲劇的全新含蘊,那麼創作者就需要重審自己為何創作貝克特戲劇了。
大陸創作者近年也在排演貝克特戲劇,如今年7月演出的鄒爽導演版《美好的日子》,與2014年演出的羅巍導演版《等待戈多》。在國內排演貝克特戲劇,有時仍然需要一定的勇氣:一方面《等待戈多》入選了教科書,以至該劇的演出能每每吸引一批到劇場「領略經典」的觀眾,他們有的甚至進劇場前都未必預習過晦澀的原著;另一方面創作者若排演《美好的日子》這般比較小眾的貝克特戲劇,又要面對即便臺下不少資深觀眾,其中也未必有幾人對原著十分熟悉、理解的客觀局面。於是我們便不難理解為什麼鄒爽版《美好的日子》和羅巍版《等待戈多》,都在力圖通過再創作降低貝克特戲劇的觀演難度:在文本層面,鄒爽版《美好的一天》因是原著的中文版全球首演,創作者除了重譯文本調順了語句外,幾乎直接將原著的完整樣貌呈現在了舞臺;對於已有過多個中文版的《等待戈多》,羅巍則選擇了保留原著的主幹與精華,對一些晦澀段落作了刪改。在舞臺層面,鄒爽版《美好的一天》和羅巍版《等待戈多》又都選擇了將原著與國內觀眾喜聞樂見的事物聯繫起來,以激發觀演興奮,如鄒爽版《美好的一天》中的山東方言、羅巍版《等待戈多》中的《小蘋果》等。雖然這些處理難免招致「使貝克特戲劇滑向淺白甚至庸俗」的非議,但也可視為創作者為了在國內推廣貝克特戲劇而做出的情有可原的妥協。
貝克特戲劇確實像一個謎,不僅是其原著本身難以理解,更因為爾後研究者與創作者層壘的闡釋與再創作,讓其擁有了更為多元而複雜的含蘊。這謎一般的貝克特戲劇,會嚇退一些初入戲劇世界的好奇者嗎?肯定會。但只要人們鼓足勇氣,再往貝克特戲劇的世界中踏入幾步,其戲劇的魅力便會展露崢嶸——這也是為什麼「兩個流浪漢等待戈多」這樣荒誕的故事,半個多世紀過去,我們仍然讀個不停,演個不停,看個不停,而且依然有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