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辦法用自己的準則理解周遭事物,這是一個可怕的發現。我們不想被人僅僅以性或利益的眼光凝視,我們反對他人將我們視為一個引發情緒的物件,我們試圖去理解他人,並希望他人也同樣努力地來理解我們。我們維持自己的生活,遇見一些人,對對方抱有如此的希望。但很多時候,我們會發現他們對這類嘗試抱以漠然的態度。有些男人在24小時內就要解開自己的褲頭,有些女人得寸進尺地希望得到生活或情感的依靠。為了將可見或不可見的拉鏈拉開,他們做出的努力值得尊敬:暴露自己的弱點,做出坦誠的樣子,輕易對對方的期待做出許諾。可怕的事情是,他們做出這種行為時,也許並沒有什麼惡意或性壓迫的企圖。而我們呢,我們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聰明。最可怕的是,這兩個人群的劃分似乎也是荒謬的。
《Girls》裡,女主角Hannah寫了一篇長文討伐涉嫌性侵的著名作家。他四處巡迴演講,將女觀眾帶回旅館並享受口舌服務。Hannah受邀來到他家,做好了被威脅和恐嚇的準備。但與此相反,作家溫和、神經質,甚至有些纖弱。他坦言自己的生活受到了巨大的影響以至於無法入睡,他當著她的面和前妻通話,對自己的家庭問題毫不避諱。然後他問Hannah憑什麼在並不了解真相的情況下,還能對他進行這樣的抨擊。Hannah的回答十分尖銳:這些女孩兒崇拜他,而他作為一個得過國家圖書獎的知名作家,在心理和地位上都有明顯優勢。當她們跟他喝酒聊天並回到旅館時,這不是一個平等的約會場景。他是她們的偶像,導師,傾慕對象,在這種壓力下,這些女孩兒要如何拒絕他提出的性要求?即使當時的一切在作家看來完全是自願,這在行為上也是一種壓迫。更何況這些女孩兒事後回憶起來,確定自己是被強迫著口交了。
作家表示反對。爭論後,他找出一份手稿讓Hannah閱讀。在這個文本裡,那個替他口交的女孩兒憂傷而冷漠。文本中的「我」試圖和她交流,她卻說「別說這些了,不上我就算了」。這種自我放棄式的交付引發了「我」的憂傷。該文本風格流暢有力,靜水深流的描述和對女性帶有同情的凝視很容易引發讀者的信任。讀畢,作家說他後悔的不是和這個女孩兒發生了關係,而是自己沒有進一步試圖了解她,沒有了解她的憂傷和放棄後究竟是什麼東西。這樣的話是很動人的,隨後他說:「可是我還有機會了解你,你很聰明,你有什麼樣的夢想?」
於是他們就談了文學和夢想。這是危險的事。
他送她菲利普羅斯的籤名本,他對她十分坦誠,誇讚她的才華和機敏,甚至原諒她的尖刻,在她面前躺下並說自己很久沒有這麼放鬆過了。於是在他的邀請下Hannah躺在他身邊。有什麼好害怕的呢,兩人都衣著齊整。空氣裡,關於文學、智慧和明亮未來的話語還在下落。這是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
他側過身,將陰莖掏出來放在她的手邊。
沒法用自己的原則理解周圍的事物,這是一個可怕的發現。慢慢長大的過程中,我們發現人並非生而平等,世界也並不按照道理運行——平等是年少時輕信的道理之一。這種不平等並不是經濟、地位或才能上的不平等,這些並非惡意。不平等是話語上的不平等。有些人說的話被當做原則來尊重,有些人說的話就像墜入空氣。Hannah在坐下的第一時間就表達了自己對這類事件的觀點:你佔有優勢,你有操控別人的能力和資源,你也應該知道這點。可是你還是使用這些資源來滿足自己的欲望,而對這些女孩兒受到的壓迫視而不見。「一個我喜歡的男作家是個人渣。這種情況再發生一次,我就要衝出去殺人了。」她自己在文章中這麼寫。但後來這個房間裡發生的正是這樣的事:他使用他的資源、才華和前輩的地位讓她放鬆了警惕,一個轉身,她就成了另一個她曾經發文聲援的女孩兒。
然而最可怕的發現並不是自己的原則和周遭世界格格不入,或自己的話語沒有重量。最可怕的發現是,我們本身都就不自洽。我們說出的話甚至難以被自己執行。在進門前,Hannah在電梯裡對著玻璃補上口紅;她知道自己不會撤回稿件或道歉,出於好奇卻仍然應邀前來;她在衛生間擦拭自己的腋下和下體;在得知自己是唯一一個被約談的撰稿人,在對方說她極其聰明時,她都掩飾不住自己的欣喜。對方把菲利普羅斯的書送給她時,她十分感動,以至於他掏出陰莖後,她看了看,伸手握住了它,然後才猛地從床上彈起。是她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麼聰明而機警嗎?在什麼時候她抹去了對他的判斷:強姦犯,濫用資源的人,性壓迫者。這些判斷先被一一推翻,在最後又被猛然證實。這不是她的責任,但她確實自負而輕信。和很多人一樣,她仍然相信人一臉誠懇說出的不是謊言,相信說出自己童年被猥褻的經歷後,對方能夠明白什麼叫「替被排擠到邊緣的女性發聲」。但是沒有,這些都沒有發生。她不是那個特殊的、聰明的、令人產生柏拉圖式激賞的女孩兒,她只是那些年輕又容易被迷惑的女孩兒中的一個而已。而她的聰明只是坐實了作家的觀點:你們知道我要幹什麼,你們都是自願的。
後來我常常想到這些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以至於後來,我也覺得我是他們中的一員。這件事情的可怕之處並不在於我們遭受了侮辱和傷害,而在於我們當時並不在乎這種侮辱和傷害,或不稱之為損害。這種隱蔽的憤怒,從前沒有發現。以前無論被如何對待,都以為大家所說的人人平等不僅僅是口號而已。但現在騙局已放下它的面具,很多事情,都慢慢想起來。可這遲鈍都是會被指責的遲鈍。
說到底,這件事和身體無關,和作為符號的身體有關;這件事和力量無關,和作為權力的力量有關;而終究它們和語言無關,和宣揚等級和規誡的語言有關。這大概是人生節點中最重要的一課,即原來我們也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而這侮辱和損害竟然並不是針對作為個體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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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這個時候寫的,那時候米兔才剛剛開始,挺神奇的。
前陣子慢慢清楚了什麼叫窮人的憤怒。而你我怎能指責窮人的憤怒?——畢竟總有一天都會對此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