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發生了如下事件:尼克森就任總統;中蘇在烏蘇里江爆發衝突;阿波羅號登月;郭路生創作《相信未來》一詩;東京一處民宅天台上,渡邊與小林綠接吻,此時住宅對面正發生火災。在這一兼具超脫與現實的場景中,火災似乎是對混亂外部世界的象徵。在前一年,一場震蕩了世界的左派革命剛剛在機動隊的警棍下黯然落下帷幕,按渡邊自己的話來說,「機動隊搗毀壁壘,逮捕了裡邊所有的學生。當時,這種事在哪一所大學都概莫能外,並非什麼獨家奇聞。」
但這不絕說明渡邊是一個毫不關心外面的世界,只安心於經營自己愛情的人。恰好相反,他是身上真正流淌著革命者血液的人。看看他對摯友木月的抱怨:
罷課被制止後,在機動隊的佔領下開始複課。結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經雄居罷課領導高位的幾張嘴臉。他們若無其事地走進教室,做筆記,叫到名字時也當即應聲。咄咄怪事!……我說木月,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這幫傢伙一個不少地拿得大學學分,跨出校門,將不遺餘力地構築一個同樣卑劣的社會!
「不遺餘力地構築一個同樣卑劣的社會」,這是多麼準確又多麼痛苦的觀察,它只可能出於真正的革命者之口。當以下犯上的革命在它反抗的世界中佔領了統治地位時,它就搖身一變,不再是解開人們束縛的手搖身一變,反而成為束縛人們的枷鎖。關於這一點,不妨看看小林綠擲地有聲的敘述:
一天,要去參加一個夜間政治集會。叫我們女孩兒每人各做二十個飯糰,帶去當夜宵。開玩笑,這豈不是徹頭徹尾的性別歧視?不過轉念一想,總興風作浪也不太好,我也一聲沒吭地乖乖做了二十個,每個都放了酸梅幹,用海苔包好。結果你猜怎麼著,說什麼小林的飯糰裡只有酸梅幹,連菜都沒放,而其他女孩兒都放有鮭魚或鹹明太魚子,還有放煎蛋的。氣得我愣張著大嘴說不出話來。這夥一口一個革命的傢伙幹嗎為夜宵飯糰這芝麻粒小事大聲起鬨?挑肥揀瘦?外面包海苔裡面有酸梅幹,不挺高級的嗎?想想印度兒童去好了!
顯然,革命在這裡已經開始悄無聲息地背離它的初衷。當人們都緊隨著反抗而蜂擁而去時,反抗就成了新的陰影,成了人們用來向舊秩序索取的手段,人們通過反抗舊秩序而構建舊秩序。從這裡的飯糰事件中,我們難道不能看見延安等級制的陰影?衡量革命者的標準從不在於上了幾次街,喊了幾句口號,發了幾張傳單,而在於他能否敏銳地體會到這種理想主義在理想主義實踐中的消逝,並為之感傷流涕,儘管這種消逝就像水消逝在水中一樣悄無聲息。渡邊徹和小林綠都感受到了這一點,所以在1969年的東京遇到對方時,他們沒有站在街頭儀式般地,完成課堂作業般地振臂高呼口號,然後乖乖走入教室複課,默默等待著成為七十年代一名沉默的中產階級,而是以自己的方式將1968年的火種傳承下去——火種從來不是什麼狗屁學生自治組織,而是每個人身上最純粹的愛,以及在這一過程中對人本身的解放:而這正是革命的初衷。
悲劇性在於,與此同時,這樣的消逝又是結構性與宿命性的,正像愛情一樣,電光石火的激情是不能永恆的,它們如划過天邊的流星,終將歸於廚房和漫長歲月的懷抱。哈維爾終將成為一本正經地坐在廟堂之上的總統大人,正如很少有人回憶起1968年在波士頓街頭高呼口號的,國務卿大人希拉蕊的身影。作為中產階級子女在年輕時代的遊戲,革命是一種浮光掠影的點綴,在那之後,他們將重新成為維護秩序的骨幹,以績效獎金來衡量自己的價值。如果革命的意義僅止於此,那將是一種幸運而非悲愴,因為當一種追求的目標是極致時,漠視沿路的細枝末節也就成為了題中應有之義。渡邊和小林綠嘲笑為飯糰裡的梅子吵吵嚷嚷的革命者,但他們卻也並沒有踏上去淺間山莊之路,因為他們知道那不會成為真正的家園。切格瓦拉對他人生命的漠視常常讓人心驚,如同餘虹對純粹關係的狂熱已經突破了生活的邏輯。
說到底,革命和愛情的出發點是相通的,那就是對純粹的追求。純粹的理想和愛都是人類永遠無法抵達的烏託邦,且不說無法要求所有人都懷抱著這樣的追求,對於普通人來說,追求本身也只法超脫葉公好龍的框架。在成功者眼中,切格瓦拉永遠只能以「個人主義狂熱」的身份被蓋棺論定,他的歸宿也永遠是千萬件襯衫而不是一頂冠蓋。如果對此稍感遺憾,需要思考的問題是,如果他的歸宿超越襯衫圖案,那是否會是一個更好的世界?答案顯然為否。餘虹對純粹愛情的追求令人神往,但如果在現實生活中遭遇這種類神經質的氣質,恐怕不是好消息。葉公好龍並不恥辱,只能說明大腦做出適合基因繁衍的判斷。如果所有人都去做切格瓦拉和餘虹,人類恐怕早已滅絕。但是,如果這世上一個切格瓦拉和餘虹都沒有,恐怕作為群體而言,人類有改名的必要。餘虹在《頤和園》中的一段獨白,可以說最集中地展現了這種追求純粹的心:
如果不是在一種理想中來考察我的生活,那麼生活的平庸將使我痛苦不堪。而在我懷有這種念頭的時候,我們碰見了,你走進了我的生活,你是我最優雅的朋友,這並不困難,因為一看到你我就知道了,你和我站在世界的同一邊。更何況,我們還有那一次徹夜的長談。但是,我們的關係裡擁有不純之處,它不能以愉快和不愉快而論,我只想生活得強烈一些,這個態度在你和我的關係裡再明顯不過了。因為有些時候,情況顯然是我把自己的心意強加於你了。欲望受到侵蝕,行動定要受阻,就是在愛情裡我也體會到這一點,根本不存在出路,只存在幻想,幻想——這致命的東西。
如果把這段話僅僅當成愛情的獨白,那麼就和將《挪威的森林》看成小資風格的都市愛情小說一樣愚不可及。八十年代末,延續已久的,通過一兩次社會革命達到理想世界的狂熱敘事終於幻滅時,此處的獨白事實上是後革命時代的一整代青年對他們身處時代的獨白,他們追求純粹、美麗的生命,但是時代誠懇地告訴他們,只有拋棄這種純粹,他們的目標才有成功的可能。這是一個巨大的,涵蓋了全人類境遇的悖謬陷阱。一個追求純粹彼岸的革命者不可能走入廟堂,正如一對追求純粹愛情的戀人不可能走入婚姻。來自山川湖海者面對柴米油鹽時的困惑不解的神情,想必也曾在上世紀那些聽到「農村包圍城市」的那些小布爾喬亞的臉上出現過。正如瞿秋白1935年被槍決之前寫下的最終獨白中所說的那樣:
霧裡看花的隔膜的感覺,使人覺得異常地苦悶、寂寞和孤獨,很想仔細地親切地嘗試一下實際生活的味道。譬如「中央蘇區」的土地革命已經有三四年,農民的私人日常生活究竟有了怎樣的具體變化?他們究竟是怎樣的感覺?我曾經去考察過一兩次。一開口就沒有「共同的語言」,而且自己也懶惰得很,所以終於一無所得。
土地革命、田野調查,這些東西對於志在一鼓作氣推翻舊世界的革命者來說,令人不勝其煩。但革命從不是蘇聯小說與雪茄共同譜寫的一曲田園牧歌,愛情也不僅僅止於陽臺上輕柔的接吻。有些人的名字天生就適合被銘刻在碑文上,而不是新聞聯播裡,《真理報》頭版上,戶口本中。戶口本讓人類可以繁衍下去,而這塊墓碑才是人類之所以為人類的原因。在無數個平行世界中,瞿秋白都不可能走入1949,正如在一千種生活方式下,餘虹都註定顛沛流離。當有人像渡邊一樣既拒絕純粹導致的殘酷,又嘲笑虛偽帶來的滑稽時,他也許選擇了最簡單,也是最艱難的路,因為他終將發現這裡沒有其他出路,正如河沒有第三條岸。看看他在數十年之後發出的嘆息:
就在這種氣勢奪人的暮色當中,我猛然想起了初美,並且這時才領悟她給我帶來的心靈震顫究竟是什麼東西——它類似一種少年時代的憧憬,一種從來不曾實現而且永遠不可能實現的憧憬。這種直欲燃燒般的天真爛漫的憧憬,我在很早以前就已遺忘在什麼地方了,甚至在很長時間裡我連它曾在我心中存在過都未曾記起。而初美所搖撼的恰恰就是我身上長眠未醒的「我自身」的一部分。
終究,大多數人還是要帶著裂痕生活下去,走入清晨通勤的人群。我們不必在愛情與革命中追求純粹,甚至也不必仰望追求純粹者的界碑,但我們應該知道界碑在某處,那也就足夠了,世界不應在我們身上奢求過多。作為整體的人類存在的意義,如果說有,那麼就是在某種程度上接近這種純粹,而愛情與革命正是我們可以選擇的,或者說是能為我們提供接近幻覺的兩條路。路途遙遠,但我將為你們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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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的麵包店謝熠專欄
雨中的麵包店,出自《雨中貓》與《再襲麵包店》的組合。
{ 苔原·Tundra }
「一個二十幾歲,沒有工作的年輕人,
往往會把自己想像成一個作家。」
而一群這樣的年輕人,
往往會組成一個創作小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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