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時代》裡,蕭軍跑到蕭紅的那間小閣樓上找她,蕭紅一個人住在這裡,滿目瘡痍,她自己懷著身孕,無路可去。蕭軍問她,你現在自殺的條件如此充足,為什麼還眷戀著這個世界?蕭紅說,因為在這個世上還有一點讓我死不瞑目的東西存在。同樣的,最近在藝術院線上映的《海邊的曼徹斯特》裡,那個有著噩夢般過去的Lee,也有著絕對足夠的自殺條件,而他也沒有對自己下手(連一開始的衝動開槍,導演也讓他殺不死自己)。但不同的是,前者活著,為的是心裡還有光,靠著那星星點點的念想抓住著自己,步步難行也步步前行;而後者活著,是眼前心底已是深淵,但他連深淵也不凝視,鐵了心帶著一具虛空之殼,只是苟活,以懲餘生。
所以,永遠不要去猜測最近新聞裡那個跳阿寒湖的姑娘,是否是一個文藝青年。她看村上春樹,她變成星星,你不是她,你不會懂。
第89屆奧斯卡頒獎禮上,卡西·阿弗萊克憑藉《海邊的曼徹斯特》斬獲最佳男主角。當時的他鬍子頭髮在臉上連成一片,仿佛還未從影片的「喪」中走出。
89屆奧斯卡金像獎上的卡西
今年,這部被評為「年度最喪「的影片終於在8月底登上國內大銀幕。電影在一組平行蒙太奇中展開了Lee當下的生活日常:白天鏟雪、修理水管、做電工、倒垃圾;晚上就去酒吧買醉、打架鬥毆。好萊塢的太多經典案例讓我們想著他大概又是一個失敗者,不是愛情就是夢想,他一番努力後終究不得善終,便從此一蹶不振,晃晃度日。
但隨著影片完全不疾不徐地展開,一次家鄉來電的召回、多次Lee自己腦中的片段閃回,讓我們發現在故事的遙遠深處,這個生活一團糟糕的Lee的身上,隱藏著一個巨大的傷疤,這個傷疤,遠遠超過了那些所謂的情場不得意、仕途不得志。它是一塊不透一絲光的黑色幕布,遮蓋住了Lee的所有生活希望,抑或是一把鏽跡斑斑的鈍刀,被一雙撒旦之手操控著,在Lee的肉身上不流暢地來回來回地剌,絕不給他一個痛快死。剝開這個傷疤,真相足以讓所有的人心碎:我殺了我的孩子,三個。
一個年輕人,生活在一個叫「海邊的曼徹斯特」的小鎮上(這個小鎮的全名就叫「Manchester-by-the-Sea」,在美國的麻薩諸塞州。1989 年,為和英國的曼徹斯特區分開,小鎮更名為 " 海邊的曼徹斯特 「)。
Manchester-by-the-Sea
他像所有的白人小夥那樣,活潑幽默,生活裡不能沒有啤酒和朋友;有著美滿家庭,體己的妻子和三個可愛孩子;有著全世界最棒的哥哥,他們一起開著以母親命名的自家的輪船,出海打魚,那些在海上的日子仿佛是他關於曼徹斯特的記憶裡僅存的最好回憶。
然而這一切都因為李的一次過失而全部消失殆盡。某個夜晚,李在酒醉後外出,忘記將家中壁爐的防火板關上,燃了火的木頭滾到了客廳,整個房子著火,燒死了家中熟睡的孩子。
本片的導演肯尼思·洛納根曾是《紐約黑幫》的編劇之一。肯尼思·洛納根對於絕望人世的悲觀態度,在《紐約黑幫》裡是慘烈呈現,到了《海曼》中,儘管全片節奏舒緩,甚至寡言,但在滿城大雪的小鎮裡,人生之冷更是瑟瑟透出。不管在紐約、波士頓,還是海邊的一個無名小城,歷史的車輪能碾碎一個黑幫教父,一根著了火的木頭可以毀掉一個原本單純快樂的無名小卒的一生。總之你無路可逃。
導演肯尼思·洛納根客串路人,穿著他最愛的藍色羽絨服
肯尼思·洛納根步步為營,讓Lee活著,活著才叫沒有出路。一個犯下滔天大錯的人是否擁有自我和解的權利。導演:沒有。
Lee像所有失魂落魄的人一樣,在悲痛之後選擇逃離傷心地,去往波士頓做一個公寓樓管理員、清潔工。住在地下室,從房間裡唯一一扇窗子看向外面時只能看見路人的腿。把自己故意包裹成一個城中隱士就可以完全隔絕那些糟糕往事嗎?先不說回憶已經把人綁死了,何況你在這世上還有血親,你的家人們還住在那個讓你傷心欲絕的故鄉。而一則家鄉來電就可以讓你和那個小鎮又重新連接起來,以更絕望的方式。
全世界最好的哥哥走了。Lee回到曼徹斯特為哥哥操辦後事,所有友善的小鎮居民看到Lee都不無遺憾地說,你的哥哥Joe,真是個好人。火災之後Lee孤身逃離波士頓,哥哥怕他會自殺,告訴他抵達後必須來電,要不我就報警;在波士頓安家之後,哥哥來看望,看著家徒四壁的地下室,哥哥為其買來桌椅沙發、溫暖的落地燈,說,這才像個家。
導演殘忍至極,在Lee失去三個孩子之後讓其唯一的哥哥也因病離世,從此,世上至親死絕,唯剩你孤魂一隻。
飾演Lee前妻Randi的是米歇爾·威廉士,如果有「最慘人設獎」的話,應該可以給她頒一座。《斷臂山》裡,懷抱吃奶嬰孩的她親眼看見了自己的丈夫與另一個男人在自家樓下舌吻。而在《海曼》裡,她又親眼目睹了自己的三個孩子葬身於火海而無能為力,「兇手」還是自己的丈夫。
失去孩子的前妻Randi無疑是Lee在曼徹斯特小鎮上最不想遇到的人。哥哥的葬禮是他們的第一次重逢,這種儀式性、公開性的場合,無非就是禮節性的寒暄。
但導演又殘酷地讓他們在一個小巷毫無準備地偶遇。有了新家庭的Randi推著嬰兒車,裡面是一個新生命。他和她、她的新生活生生碰到,避無可避。
導演更殘忍地讓Randi面對罪孽深重的Lee時,不是咬牙的恨與責難,而是愧疚。因為事故後自己曾對Lee的惡言相向,Randi哭泣地表示真誠地抱歉。好心的Randi說我已支離破碎,永遠都不會癒合。但我為我曾經那樣對你而抱歉,我們還能坐下來喝一杯嗎?又是一個好人。而這些好人絕不會讓Lee釋懷,對一個本已心死之人,這將是又一次更深的懲罰。惡語可以讓Lee在泥沼中混沌睡去,而友善和惻隱之心,只會讓他又一次地撕扯自己的傷口,恐怕午夜夢回時,這些善言也在抽打自己。
通俗劇中一般也會放進這麼一號人物,他是你的好哥哥死去後留下的唯一子嗣,哥哥把他託付給你。從此後一蹶不振的你將不能再頹喪,必須為了孩子振作起來,在像個負責任的成年人那樣照顧他的同時你也漸漸走上了生活正軌。運氣好的話,還會給你在影片結尾安排一場豔遇,一個溫柔善良的姑娘在一個深夜聽說了你的遭遇之後對你附以深情,從此伴你終生,你的新生活又將開始,你又走在了大路上。
而《海曼》的肯尼思不會讓你這麼好過,他給我們看的更像是真實的人生。侄子因為不願意跟Lee離開曼徹斯特去波士頓,惱怒不已,一番稚氣話倒是道出了一切真相:
「我所有的朋友都在這裡,
我在冰球隊裡,
我在籃球隊裡,
我現在得保住我們的船,
我每周兩天在喬治的船上工作。
我有兩個女朋友。
而且我還有個樂隊。
而你是昆西的一個清潔工。
在哪生活你有什麼好在意的?「
真相是孩子還有許多未來、許多有趣的事要去做,而你的生活早已死了。你最好的故鄉卻是我最想逃離的地方。
喪破天際的Lee在回到曼徹斯特小鎮的唯一一次微笑,是在那艘以自己母親命名的輪船上,他看著侄子教女友如何開船,年輕人毫無煩惱的嬉鬧。那一天天朗氣清,風平浪靜,Lee坐在船尾看著船頭的年輕人們,終於微笑,而這笑是他們的,他什麼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