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把婁燁導演的《浮城謎事》重新看了一遍，仿佛看了個古代的故事。《浮城謎事》以武漢為背景，片頭的空鏡裡已出現長江大橋，這是非常明確的。長長的空鏡中，武漢的城市風貌是灰撲撲的。婁燁是「第六代」的重要一員，他的電影有強烈的作者風格，如手持攝影和不時晃到讓人暈眩的鏡頭通常與人物心理乃至歷史的不確定性相關，歷史的不確定性在《紫蝴蝶》中有突出表現，《紫蝴蝶》就是對貝託魯奇所謂「個人是歷史的人質」的一種詮解。婁燁擅長捕捉人物情緒，這種情緒是不可命名、難以名狀的，它在語言之外，如《浮城謎事》裡郝蕾扮演的小公司老闆陸潔，就經常處在這種情緒中，但陸潔在現實中卻十分理智和冷靜，甚至會使用計謀。這種情緒有些類似於affect，它與emotion不同，與passion就更不同。婁燁很會拿捏和表現這種affect，我覺得這是他的一個特點，當然郝蕾的表演也值得稱道，她往往在不經意間流露出既符合人物又滿足導演要求的情緒，還能讓觀眾看得明白並接收到，並且情緒的流露並不刻意依靠表情。婁燁的第二個特點是他喜歡表現城市空間，這些城市空間富有意味，同時又非常寫實，如《風中有朵雨做的雲》裡的廣州城郊，和我在火車上看到的幾乎一模一樣；《浮城謎事》裡的武漢、《頤和園》中的北京、《春風沉醉的夜晚》裡的南京等等，都讓我覺得很真實，但卻是那種風格化的真實。這大概顯示了婁燁的才華。婁燁鏡頭中的武漢和南京很像，都很壓抑、混亂、灰敗，但南京又多了一些陰鬱的潮溼和頹廢的詩意，武漢則更有戲劇性，在樸野中藏著曖昧和隱秘；這兩個城市都被婁燁賦予了強烈的欲望，但南京的欲望是遮掩的、陰絲絲的、持續性的，武漢的欲望則更蓬勃，欲蓋彌彰，忽來忽去。婁燁電影中的情緒與空間，我覺得是需要特別注意的兩個方面。
郝蕾說，婁燁在拍攝時幾乎不喊停，這樣演員就一直在角色中，它不中斷。例如在《浮城謎事》裡，陸潔接女兒回家，女兒和爸爸在一塊玩，陸潔轉身進入廚房，同阿姨一起做飯。這時其實鏡頭一直在拍丈夫喬永照和女兒，陸潔是沒有鏡頭的，但郝蕾說她當時其實一直在廚房做飯，沒有停下來，做了兩個菜，依然在場景中，只是沒有被攝入鏡頭罷了。這就是表演狀態問題，不是說沒有你的戲，你就可以出離這個人物了，因為生活是連貫的。這個家庭場景也別有意味，表面上十分溫暖、隨意自然的中產家庭氛圍，其實已經悄然生變了。幼兒園場景也是，看起來那麼美好，實際上充滿了秘密甚至罪惡。
影片的素材來源是天涯上的一個帖子，這本來是很狗血的，但卻是一個真實故事。秦昊飾演的喬永照是一家小公司的老闆，但在現實中有兩個家庭，一個合法、光明、溫暖，另一個不見光（但後來也見光了）；在這兩個合法和非法的家庭之外，他竟然還包養女大學生，女學生死後，又有了第二個。這看起來像個古代的故事，但又那麼真實地發生在今天。影片讓我震驚的有兩個地方：一個是非法家庭，它似乎很正常地存在於我們周圍而沒有人質疑，社會好像默認了它的存在。喬永照每次回到這個「家」，鄰居都會說回來啦，好像這種關係和「家庭」再正常不過了。他不僅有情人（桑琪），而且還有一個叫宇航的私生子。更讓人震驚的是，宇航的名字是奶奶給起的，也就是說喬永照的母親不僅默認兒子的婚外關係，而且非常重視這個私生子。桑琪知道陸潔的存在，她在得知喬永照又包養了一個女大學生後，藉機靠近陸潔，用計讓陸潔目睹了丈夫的出軌。陸潔在知道桑琪的存在後，又使計讓丈夫一遍又一遍地暴打這個女人，聽到桑琪受辱和被打的聲音後，陸潔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復仇成功的微笑。不論是合法妻子，還是非法情人，她們並不恨喬永照，她們只是互相報復，在報復之餘又團結協作，共同導致了女大學生的死亡。在如注的暴雨中，先是陸潔用石頭砸女學生，後有桑琪把女學生推下山，女學生渾身是血從高速路上爬起來，又被超速行來的車撞死。拾荒者目擊了桑琪把女學生推下山，向桑琪訛錢，其實錢不多，但訛了幾次，桑琪受不了，告訴了喬永照，喬永照先是把一沓鈔票扔在拾荒者臉上，然後用拾荒人的鏟子把他活活打死。這些暴行都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桑琪在被喬永照一次次羞辱和暴打之後，依然死心塌地地跟他，聽他的話，到底在圖什麼呢。我想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她不僅為喬永照生下了兒子，而且這個私生子還得到了喬母的承認，這讓她在只有一個女兒的陸潔面前有了底氣。奇怪的是陸潔也從不質疑這種邏輯，雖然最後她同喬永照離婚了，但也承認自己失敗了。
放到現實中，這個故事十分惡爛，但放到電影裡又發人深省。在影片中，合法與非法妻子之間固然有矛盾、有鬥爭，但她們又有一致的目標和共同的敵人，這個敵人不是喬永照，而是那個只有一個寡母相依為命、更加弱勢和無助的女大學生。女性之間的等級和階序是十分明顯的，即便桑琪與喬永照的關係和兒子是不受法律保護的，但她也認為自己的地位要比更不見光的女學生高得多。婁燁在這裡把女權主義講的「姐妹情誼」解構得體無完膚。我看到了女性之間不僅毫無同情，反而是彼此仇視的。更有意味的是，電影裡那個為兒子的私生子起名的奶奶，雖然從頭至尾沒有露面，卻佔據著大他者之位，她是父權的一個符號，她沒有性別。
喬永照是一個公司小老闆，一個籍籍無名的小資產者在現實中不僅可以有公開情人、私生子，而且可以包養女大學生，還可以有更多不道德關係，這是更令人震驚之處。聯想到前幾年有一個女批評家對這部電影發表了一點觀感，說當今中國存在著深刻的多妻制幽靈，立刻遭到了所謂新儒家的批駁。
《浮城謎事》裡的故事發生在21世紀，但看了之後真像穿回了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