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MOOK(微信號:xingzou_mook)專題第四十六期
汪兆銘刺殺醇親王失敗被捕後所做的《被逮口佔》頗為知名,其中「慷慨歌燕市,從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兩聯幾乎到了人盡皆知的地步。我卻最喜歡這首詩裡的開頭兩聯,「銜石成痴絕,滄波萬裡愁;孤飛終不倦,羞逐海浪浮。」自己所做之事不為常人理解卻仍奮力向前、踽踽獨行的孤獨之態躍然紙上,讀之令人心有戚戚。然而他所寫的畢竟是自己的選擇與別人的理解之間的差異所製造的孤獨感,是相對的。有些孤獨感則是絕對的,一種像海子的《九月》,寫的是人在時空之外的絕對孤獨,詩本身就極好,後經與他一樣選擇自殺的張慧生譜曲,周雲蓬的彈唱亦將其中寒徹心扉的孤獨感演繹的淋漓盡致。還有一種則像婁燁的新作《浮城謎事》,講的是人性中與生俱來而又無法消除的孤獨感所帶來的欲望,欲望失控之後面臨的荒誕和毀滅。
影片中小三的質問是有道理的,「難道你有了我們兩個女人還不夠嗎?還要去找別的女人?」在一夫一妻制已經成為普遍存在的今天,能同時擁有兩個女人,按說他該知足了,可他仍然不斷獵取不同的女人。在中國,一夫多妻制有極為久遠的歷史,某些觀念深入人心,與權力或財富交匯之後便演變為一種滑稽的炫耀性,但這種影響並不是電影想討論的,影片想探討的是人性中更深層次的東西。欲望的失控一般來說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不自製,即是熾烈的欲望導致理性的短暫缺失,理性恢復悔恨隨之而來,這是一種每個人都曾經、正在或即將面臨的風險,由於人來源於泥土,這種風險沒有辦法徹底消除。另外一種則是放縱,即是在失控之前便對面臨的風險完全了解,失控發生時當事人仍然是理性的。我認為放縱正是由於人性中無法消除的絕對孤獨感造成的,是為了抑制孤獨感的擴散和蔓延而主動採取的措施,儘管放縱根本無法解決問題,往往伴隨而來的都是毀滅。
王小波指出:「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這是在講人生的有限性,人並非全知全能,任何人都有力不能及的事情,只要有做不到、得不到便必然伴隨痛苦。然而人的欲望又是無限的,控制欲和佔有欲可以無限膨脹,並且總是變幻面目,穿上華麗外衣後以勵志或成功的外貌出現。影片也在講訴這種矛盾,儘管與《紅樓夢》或《金瓶梅》這樣的巨著無法相比,但這樣的思考與追問已經是中國電影難得的珍貴收穫。初讀《金瓶梅》時,除了色情描寫帶來一些興奮外,其實讀完之後心裡特別難受,怎麼把世界寫的那麼黑暗,把人性寫的那麼不堪,滾滾而來的都是欲望,一切都被欲望控制著,儒家所塑造的一切倫理關係在這裡都被摔的粉碎。女人把身體作為在男權社會中生存的唯一籌碼和武器,男人可以為了自己的「事業」把老婆作為禮物送給別的男人,這在昨日之中國發生的荒唐事在今日之中國又何嘗不是俯拾皆是。這些經典巨著中所寫的永恆性讀懂之後非常震撼人心,曹雪芹早就發現死亡與存在的關係,注意到了死亡是時間具有方向性最重要的特徵,所以反反覆覆書寫死亡、研究死亡。關於欲望和生命以及社會倫理的關係他又寫的比《金瓶梅》更含蓄,也更深刻。至於具體的故事裡的深層意涵,他簡直是一個預言家,像探春替生病的王熙鳳署理事務一節,探春一開始便以雷霆手段啟動改革,以挽救行將傾頹的大廈,結果遭遇利益集團強力狙擊,最後老人幹政,改革不了了之。這固然寫的是昨日之中國,細想想,又何嘗不是今日之中國。兩部巨著不約而同的創造了一個奇女子,讓她在極度的放縱之後找到愛情,雖然愛情也並不能阻止毀滅的發生。《紅樓夢》裡是尤三姐,《金瓶梅》裡則是韓愛姐。尤三姐為柳湘蓮自殺,韓愛姐則為陳經濟終身不嫁,談不上有多好的結果,但總算在通篇的黑暗中讓人感覺到一絲光亮。
影片用了一些手持鏡頭,帶來一種類似吉他的節奏感,使用的非常克制,強化了導演希望突出的一些意象,也並沒有影響敘事。這種拍攝手法雖然對攝影師提出更高的要求,在影片中也有特殊的作用,但是使用太多難免還是對觀看帶來一些影響。比如近十年前看的《不可撤銷》,一開始就是長達半小時的旋轉鏡頭,雖然對焦精準,但還是讓人產生一些不適症狀,緊接又是莫麗卡.貝魯奇被強姦的鏡頭,這可不是日本或香港三級片裡面半推半就的帶有唯美誘惑色彩的強姦,而是赤裸裸的暴力侵害,在十分鐘裡,貝魯奇一直尖利的哭叫,觀看時讓人有種感同身受的撕裂感。《浮城謎事》的敘事是完整的,但是大量色情鏡頭被刪減無疑極大減弱了導演希望探討欲望與毀滅深層關係的思想力量,更遑論深入探討欲望背後的孤獨,最後加上一句兩人接受警方調查的字幕更是畫蛇添足,如果警方的調查就算毀滅,那導演之前的故事基本白講了。另外讓我不解的是,片中幾位男演員的頭髮怎麼看起來那麼髒,好歹要出鏡,洗個頭不行嗎?
孤獨終其一生都伴在我們左右,時而潛隱、時而激昂。楊絳在錢媛和錢鍾書相繼離世後悲哀的意識到「我們家」只是旅途上的客棧。柳湘蓮在尤三姐自刎之後路遇一跛腳道士,稽首問他:「此系何方?仙師仙名法號?」道士笑道:「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過暫來歇足而已。」孤獨感產生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自我認知的模糊,人生太紛繁,如這些讖言一般清楚的認識自我談何容易?欲望窮時,便是人生盡頭,孤獨依然如影隨形,只是那時我們看到是超越所有時空之外的絕對孤獨,正如海子所寫的:「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之後便「隻身打馬過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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